第145节
而李晏带着满手的泥土, 找上了文子真。
“你要加入收尸队?”白面书生目光如炬,像是要看到他心底,“你是柳千易的弟子,又是人教传人,只需要做一名旁观者就够了。”
然而,李晏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家事”。
文子真对此不置可否,但他到底也没有硬拦着,默许了青年出现在打扫战场的队伍里。
李晏不知道自己是否骗过了这名感觉敏锐的金丹修士,但他确实需要一个避开所有耳目的机会。
西蛮军队在大晋境内高歌猛进,看似柔弱的晋人在国难当头之时都变成了硬骨头,伐晋军连下三城,守城军民竟无一投降。
男人打光了就女人上,女人死净了,半大的孩子们拿着农具冲上城门,恨不得从每个人身上都咬下块肉。
仇恨这种东西,似乎是无师自通。
然而,抵死反抗挽救不了晋军的颓势,在内忧外患的夹击下,所有的放手一搏都变成了负隅顽抗。
一开始,李晏需要对照着纸人上的阵图,小心翼翼的寻找着正确的方位,到了如今,阵图已经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就像他们攻陷的每一座城镇。
其实李晏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赎罪还是单纯只是想找件事来让脑子无暇多想,就像他也不知道这阵法成型后会有怎样的发展。
他只是学会了“逆流而上”。
“嘶。”
火石摩擦的声响从身畔传来,一点火苗陈旧的烟斗上亮起。
“今日会下雨。”走在李晏身后的老蛮人望天阴沉的天空如此说道。
受了潮的烟草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平日里令人退避三舍的霉味此时却盖过了战场上冲鼻的血臭。
“下雨的话,那个放火的小子就嚣张不起来了吧。”压低的声音里充斥着掩藏不了的窃喜,一名扛着草席的强壮蛮人把目光从路边的断肢上移开,舔了一下嘴唇,“如果仙师大人撕碎了他,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抢到一块。”
会来干收尸这脏活的蛮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食腐的习性,李晏曾无数次见到他们贪婪的啃食着晋人的残尸,有时候劲头上来了,就连已方的尸身也不放过。
“收起你那副馋相,”老蛮人抽了口烟,恶狠狠道,“统领有令,未时全军总攻,到时候这破地还是现在鬼样子的话,你今晚就会进锅!”
此言一出,李晏脚步一顿,下意识的望向了上京城的方向。
纵使他所在之地距离那座皇都还有数里,却仿佛能嗅到记忆里浮世繁华的香气。
“楞着做什么!”一块滚烫的硬物敲上了他的后脑,挥舞着烟袋锅的老蛮人踹向他的小腿肚,“还不快去打扫?!”
李晏踉跄了一下,这才发现整个收尸队只剩下了自己和老者,连忙瞅准一个没人的方向,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老蛮人看不到的拐角,他才解下了身上的钱袋,从中数了十七枚铜钱出来。
他师从阵法大成的柳千易,看图识阵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那神秘人留下的阵图乍看繁杂纷乱,让人找不到入手之点,仔细推敲却会发现是由无数个小阵环环相扣而成,每一个都正好卡在了他所学之中,是以布置起来竟然有种得心应手之感。
他手中的铜钱被称为通魅,经过万人手,沾过童子眉,是阻断阴气的宝器,也是布置封魂阵的必备之物。
说来讽刺,这十七枚通魅正是柳千易赐下,让他平日里练习阵法所用。
顾名思义,封魂阵最大的作用便在这“封魂”二字上。
布阵者须以通魅布下小七关,再佐以真阳涎,将引入阵中的游魂封在小七关中,阵中阴鬼便永生永世难觅出径,只能不停在七关之内徘徊,直到阴气散尽,彻底消散。
此刻距离最后通牒的未时只有两刻,李晏当即拖着空草席躲入一间门户大开的宅院之中,快步穿过前屋,来到了开阔的后院之中。
宅院中空无一人,唯有庭院里的石子路上残留着醒目的猩红,暗示着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战乱之地,新丧之鬼,就算李晏未开阴眼,也能感受到盘桓在庭院上方的阴冷之气,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饱含怨恨的眼睛,正冷冷的注视着他。
强迫自己忽略来自四面八方的寒意,青年来到了庭院中央,将备好的通魅取出,按照记忆中的走势,一枚枚摆在了空地上。
此时的通魅已染上了薄薄一层手汗,阳气愈发充足,阵法仅是初具雏形,便驱散了李晏身周寒气,令他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有了小七关,下一步便是用“活符”引鬼入阵。
李晏所选的“活符”,就是自己。
只见他步入阵内,封住身上七脉,笼罩周身的阳气顿时被浓郁的阴气冲散,阵阵阴冷侵入骨髓,令他难以克制的打了个冷颤。
没有了阳气护体,隐藏在庭院中的鬼蜮便蠢蠢欲动起来,一滩乌水从灌木丛下漫出,飞快的流向了青年所在的平地,水滩渐渐鼓起,隐约能看到一个狰狞的人形。
来了,来了!
李晏屏住呼吸,看着鬼影迈入了七关,向自己伸出了利爪,就在爪尖即将碰触到他的衣襟时,一只手突然插入阵中,将他整个人从中拖了出来!
“能见到这个,还真是没让老头子白等。”嘶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抓在胳膊上的五指犹如铁钳,李晏僵硬的扭过头,就见老蛮人正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你、你……”他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文家的小子说你有鬼,老道本来还不信,”老蛮人一咗烟袋嘴,将呛人的烟气尽数喷到了他的脸上,“要不是我盯了好几天,还真差点让你给糊弄过去。”
近距离的吸入烟雾,李晏猛烈的咳嗽起来,他伸手抓住老人的外衫,眼睛呛的通红。
“说吧,”那自称“道士”的老蛮人慢悠悠的说道,“你费劲心力布这鬼门阵,是想见谁呀?”
“咳咳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青年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只是……咳咳……见这家阴气太重……想做法驱鬼而已……”
“砰!”
这蛮人看似苍老,力道却是极大,一下子便将李晏整个砸到地上,扯着他的脖子拉到阵法近处,此时被诱入阵中的厉鬼依旧在七关中打转,然而少了人血作封,过不多时,便能脱困。
不停在原地打转令厉鬼烦躁不已,一双利爪四处挥舞,擦过了李晏的鼻尖。
“装什么傻呐?”老蛮人凑了过来,“隋朝没灭的时候,老头子祖上也是有名的方术大家,就算如今老眼昏花,你这点小伎俩,还瞒不住我这双招子,换了你师父来还有点看头。”
李晏双手抓地,用力绷住了身体,鼻尖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蛮人上下打量着他,忽而,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沾满了烟渍的黄牙。
“我本以为你也算是名师出高徒,不过瞧你这怂样,估计也就是被人耍着玩的哈巴狗。”
这么说着,他手上用力,迫使李晏抬起头,“老道今日便教你个乖。”
“你觉得自己在做封魂阵?”他阴阳怪气的说道,“不,傻孩子,这是驭鬼桩。”
“……不可能,”李晏吞了一口唾沫,“驭鬼桩需要在汉白玉上刻引魂经……噫!”
手指死死的扣住青年的脖颈,老蛮人冷笑一声,“说你傻你还真傻,阵法一道,固守于形式最不可取。”
“寻常人布驭鬼桩不过是害怕厉鬼破阵而出,自然是怎么保险怎么来,可若是布阵人不惧鬼怪侵袭,或者要引之鬼无需限制,便可以更剑走偏锋一些。”
“我见你一路上布阵无数,此鬼门阵规模之大,世所罕见,要真是发动起来,恐怕真能叩开鬼门!”
叩开鬼门?
这是李晏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惜啊可惜,这撞到了老夫手里,”老蛮人眯了眯眼,“这最后一环扣不上,再巧妙的心思也是白搭。”
“不不不不,”李晏挣扎了起来,“这是误会!我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封魂阵而已啊!”
“嘘,”老蛮人食指抵在唇上,“别吵,你听。”
青年茫然的看向他,却骤然听到了一声炸雷般的鼓音!
咚、咚、咚!
咚、咚、咚!
在他梦魇里不停回响的擂鼓之音,与此时此刻回荡在战场上空的鼓声重合,震的他双眼通红。
“你听,攻城开始了。”
说完,老蛮人扣住李晏的脑袋,对准厉鬼挥舞的利爪撞了上去!
“噗嗤。”
尖利的勾爪像切豆腐一般刺入了毫无遮拦的脑门,殷红的鲜血淌下,隐约能看到一缕缕白色的脑浆。
见血之后的厉鬼顿时发了狂,扑到青年身上又抓又咬,眨眼间李晏身上便多出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啧,要不是为了防备你师父找到痕迹,杀你哪用这么麻烦。”
这么说着,老蛮人松开了手,转身就要去抹掉地上的铜钱,然而脚下一抬,却纹丝不动。
他惊愕的低下头,就见一双鬼手,正死死的攒住他的脚踝,将他钉在了原地!
“好……疼……啊……”
变了调的哭泣声幽幽传来,李晏的肉身被厉鬼啃噬,而他的腰部往上,神魂竟然脱离而出,抓住了老蛮人的双脚,唯有下半身与肉身相连。
“咕噜。”
厉鬼咬断了青年的脑袋,残缺的头颅掉到地上,滚到了老者的脚边。
光洁的额头上有着手指粗细的血洞,像是被人用吸吮过,可以看到洞口的红痕,而红痕之下,是一张扭曲到了极致的脸。
剧痛之下,男人五官早已变形,一双眼睛瞪的极大,不依不饶的冲着他看来。
“好疼啊!!!”
李晏猛地抬头,两行血泪从眼眶淌下,失去了焦距的眼睛充满了怨毒。
他要化鬼了!
这老蛮人祖上虽是方术大家,然而传到如今已只剩旁门左道,不查之下,竟被眼下这一幕骇的脑中空白,只是一瞬迟疑,便被整个人卷入了阵中!
“滚啊!”他破口大骂,然而双腿被青年死死抱住,挣扎之间,已被李晏爬上了后背,对准脆弱的咽喉,一口咬下——
真阳涎,便是活人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骇人的惨叫在空荡荡的庭院上空回荡,鲜红的液体顺着被撕开的喉咙喷涌而出。
李晏趴在濒死的蛮人身上,他长出了尖牙,变出了利爪,眼珠通红,直愣愣的看着犹带腾腾热气的鲜血溅到了铜钱之上。
回过头,厉鬼依旧在大口大口吞噬着他的尸身,对即将消散的命运毫无察觉。
他张开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模糊的哭嚎。
“好疼啊……”
点点金光从铜钱出逸出,顺着无形的边界飞舞,而在九幽之中,凌玥看着眼前完工的塑像,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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