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在竹山县城门口,那名县尉人头落地,出手的虽然是他,但下指令的人却是贺融。事后贺湛反胃得三天看不得任何肉食,贺融却安之若素,肉照吃,觉照睡,平静得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从那时候起,贺湛就知道,他这位三哥,骨子里有一股狠劲,这股狠劲不仅是对敌人,也是对自己,更是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
贺湛迟疑道:“我不是不敢下手,只是怕到时候杀的人多了,会影响你在这里苦心经营的一切,毕竟兔死狐悲,桑扎跟黎栈他们毕竟同为南夷人,瞧见黎栈他们的下场,难免会有别的想法。”
贺融道:“佛经里,既有菩萨低眉的慈悲,也有金刚怒目的震慑,若无雷霆手段,又怎行春风化雨?安抚南夷民心是必须的,但对那些胆敢挑战朝廷权威的,也决不能姑息,一柔一刚,才能彻底压服众人,你当桑扎他们心里就真服了吗?让他们害怕俯首的,只能是朝廷所向披靡的威力和手段,在那之后,才是安定四方的怀柔政策。”
贺湛若有所思。
贺融笑了一下:“如果光有我在这里吆喝,转头你那边打了败仗,你信不信桑扎他们立马又会变卦,不肯归顺朝廷了?”
贺湛叹道:“我信。东西南北,四方柱石,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南夷不能乱,南夷一乱,北面就会跟着乱,到时候天下就难有太平了。”
贺融道:“其实现在已经不大太平了,东突厥势大,正逐步往北往东蚕食其它部落,实力一日日增强,又还有个萧豫在,朝廷不动兵,萧豫同样也有休养生息的机会,就算真定公主立场不愿,愿意与朝廷坚定结盟,单凭西突厥,也很难一下子牵制住东突厥和萧豫,以我估计,最迟五年之内,朝廷与东突厥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大战,所以越是这种时候,南方就越不能乱。”
贺湛点点头:“我明白,这次我赶回去之后,一定会尽快将乱局平定下来,你不用担心。”
贺融微微一笑:“我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这次你才是主帅,我不过是跟着来捞功劳的罢了。”
贺湛也笑:“那就劳烦副帅在山沟子里再多待几日,等本帅率大军凯旋,再顺道接你回去,到时候你可别当上南夷人的女婿,结果乐不思蜀了。”
话虽这样说,但比起贺融,更受南夷姑娘欢迎的显然是贺湛。
不说桑云,就连桑家寨里其他几个年轻姑娘,也总趁着贺湛在场的时候,时不时找各种借口路过,偷偷瞧上一眼。
但南夷姑娘要比中原女子开放多了,她们并不满足于偷偷看几眼,更多的是直接拿着亲手做的食物,进山采的野果,打的野味,非但要送,还要送得轰轰烈烈,若是见不到贺湛的面,就站在竹楼下以唱代说,来一曲山歌。
如此不过几日,整个寨子连同附近的人,都知道安王殿下身边有个英俊的侍卫,特别受到年轻小娘子的欢迎。
此事被引以为笑谈,也让寨子里的年轻汉子生出危机感,更让桑云老大不高兴,她越发加快了去造访贺湛的频率,甚至还向贺融虚心求教各种中原菜肴的做法,想“洗手作羹汤,送与情郎尝”。
没良心的贺融乐得看弟弟笑话,几乎有求必应,还亲自到灶房指点桑云的厨艺。
通常情况下,都是贺融坐在门口,根据自己以往吃过的菜,想象出做法,然后让桑云依样画葫芦做出来。
可惜对厨艺一窍不通的桑云遇上半吊子的安王殿下注定要悲剧,自从贺湛有一回吃了她做的酱烧牛肉,当天晚上就拉了肚子,在那之后无论看见色相多么好的菜肴,只要听说出自安王之口,桑云之手,就坚决不肯再尝第二口。
三天之后,贺湛离开桑家寨,身影消失老远之后,桑云还站在门口,依依不舍眺望,在她变成望湛石之前,桑林终于看不下去,将她拉了回来。
桑云闷闷不乐,跑去找贺融,后者刚接见完林家寨与安家寨的头人,正与桑扎在厅堂说话。
见女儿疾奔入内,桑扎皱眉道:“阿云,好好走路,殿下在此,岂可无礼!”
他不是不知道女儿最近与贺融走得近,本以为两人之间是否有些男女暧昧,但看着又不大像。
贺融摆手:“无妨,阿云玉雪可爱,如我妹妹一般。”
桑云一脸惆怅:“殿下,清安是因为被我缠得烦了,才提前走的吗?”
贺融微微一笑:“不是,我要在此地多留些时日,所以他要先回去报信。”
桑云睁大眼:“真的?您不急着走了吗?”
贺融道:“不急,我想与安寨主去他寨子里看看,还要去林家寨走走,你与桑林可要跟着我一起?”
桑扎一怔,不禁望向儿子。
桑林却是面色一喜,想也不想就道:“我很愿意,殿下,您去哪,我就去哪,清安走了,就由我来充当您的侍卫吧!”
比起桑云,桑林更喜欢跟在贺融身边,后者年纪不大,但见识却比桑家寨里任何一位长老都高,桑林每天都能从贺融口中听见许多新鲜事物,听得越多,就越觉得南夷急需改变,越发觉得自己的父亲和长老们过于保守,为了不得罪黎栈,竟眼睁睁看着南夷四分五裂,也不阻止,直到朝廷派大军到来。
他更想到,若这次来的不是安王,不是像安王这样,愿意为南夷谋划一条出路的人,而是像以往一样的朝廷官员,他们桑家寨又会有什么下场?说不定就会同样被安上胁从叛乱的罪名,被砍头,被流放,那么这样一来,他的阿婆毕生为之努力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桑扎自然乐见儿女与安王走得近,闻言也道:“殿下,您身边虽然也带着侍卫,但岭南毕竟民风剽悍,多带几个人也好防身,更能让阿林这孩子多聆听您的训示。”
贺融倒是痛快答应下来:“桑寨主一双儿女,我是极为喜欢的,有他们相伴,也可作为向导,免得我在山林中迷路,一去不返了。”
桑云喜滋滋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出发,我去准备些吃的,好带在路上。”
贺融:“明日一早就走,如何?”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桑云蹦蹦跳跳跑开了,转眼就把贺湛离开的忧愁跑到九霄云外去。
桑扎看得摇头,对贺融苦笑道:“阿云还是小孩儿心性,让殿下见笑了。”
贺融淡淡一笑:“无忧无虑,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无法做到的,阿云这样就很好。”
……
少室山下不远有个登封县,原先是村庄,托此地钟灵毓秀之福,每年来游览,上香,拜师,求佛之人络绎不绝,渐渐的,村庄就变成了小镇,小镇又变成县城,人口渐多,越发繁华,每月初一十五,与其它地方一样,庙会赶集,人潮涌动,更是热闹非凡。
明尘小和尚很少下山,乍看这阵仗,头就有点晕,还没体会过红尘的纸醉金迷呢,先怯场了。
“住持师兄,要不咱们去别处吧,这儿人太多了,哪儿有地方给你支摊子啊?”
贺僖满不在乎:“算命用得着多大的摊子?再说不是有你在嘛!”
“可、可我矮啊,等会儿挤都被人给挤没了……”明尘苦着脸道。
贺僖没理会他,拿着望子兀自往前,明尘没法子,只好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跟着在人流中前进,还因为不慎挨着两名女子而被骂,人家一看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和尚,到嘴的骂声好容易又收了回去。
师兄弟两个终于在琳琅满目的摊位里找到一块还没人摆摊的风水宝地,贺僖乐滋滋地跑过去,也不用桌椅,直接一张破旧毡子往地上一放,明尘把石头放在地上,望子插入石头里的孔,迎风招展,上头“玉台寺神机妙算”几个大字,立时映入人们眼帘。
明尘有点不安,小声道:“佛家从不算命,住持师兄,咱们打着佛门的旗号招摇撞骗,会不会对佛祖不敬,师父晚上会托梦骂我们的!”
贺僖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什么招摇撞骗,我们这是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让他们早日脱离苦海,知道吗!再说你成天叨念着师父他老人家,给你托梦不是正好吗,回头你记得给师父说一声,以后有什么话就跟你说,你再转达给我,不用劳烦他老人家入我梦里了!”
明尘捂着脑袋嘟囔:“可、可我总觉得这样违背了师父对我们的教诲……”
贺僖斜他一眼:“我倒是不想出来摆摊,可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了,咱们回去吃什么,每天去山里摘野菜吃吗?还是你去打点野味来吃?”
明尘扁扁嘴,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