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已经算是多了,毕竟这年头出门带钱包和现金的人都不多了。
倪芝环顾四周,也没看见价目表。
“别东张西望了姑娘,70一年,之前是50一年,新的牌子还没做出来呢。你放心,都是有许可的。”
“哦。”
她低头数了数陈烟桥钱包里的五块十块二十块有多少张。
大爷以为她嫌贵,“这价格很公道了,都十好几年了才涨价。打扫也不容易,还要给树防冻。现在人有钱了,那鞭炮跟不要钱一样地放。”
话音刚落,顶上那一家人又点燃了一串,噼里啪啦。
好在山下管理处离得远,还能听清讲话,大爷指了指玻璃,玻璃窗晃动几下。
“你瞅你瞅,像这样的,你说你家几串儿他家几串儿,还得了吗?”
倪芝一贯是有聊天的好耐心。
顺着大爷脾气说了几句,总算数清楚了钱,给他留了几十块零钱,想着交三年管理费还算个吉利的数字,痛痛快快付了钱。
在册子上替陈烟桥签了字。
大爷收了钱,开了票据,把老花镜摘下来,绳子挂着老花镜仍在胸前晃。
“姑娘啊,你家里还考不考虑投资个墓地啊?我跟你说,现在流行的就是炒墓地。性价比高啊,买阴宅比买阳宅划算多了对不对,升值空间一样的。”
见倪芝没什么反应,大爷丝毫没有气馁,“不要觉得年纪轻轻不考虑,家里长辈呢,你看一家几口都在一个公墓,那就叫祖坟了。几年前有一对儿老两口儿买了地,结果这两年升值了,最近又有人急着要,看上那块的风水了。一转手还挣了钱,这墓地买得高兴吧。所以人家皇帝都是一登基就开始修陵,用得着是你孝顺,要是用不着,说明家里老人身体健康,不是更好。”
倪芝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您说得对。”
“对吧,”大爷拿了另外一个册子,“给你看看现在还剩的,紧俏着呢。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地下cbd人生后花园,对不对。看风水这些我这里的都一条龙了。”
倪芝趁他还没翻开册子前,走到门口了,“大爷,我就是帮朋友来交管理费的,回头我跟他说,让他来看。”
现在看来,导师何沚一个女性,跟直面死亡的灾难社会学死磕上了,确实是有超出常人许多的勇气。她虽然次次想跟着陈烟桥祭拜,倘若要她终日独自和这些打交道,想来也承受不住。
倪芝刻意在台阶下徘徊一阵儿。
给陈烟桥留足了时间,才重新上去。
路上她没忍住,又看了眼陈烟桥的钱包,余婉湄仍笑得少女之姿,只不过她墓碑前弯腰烧纸的男人,被十年压得脊背都快弯了。
倪芝一走近,就被烟雾呛得咳起来。
九月的哈尔滨,已经秋风萧瑟了,凑近这样的火堆,仍是灼人的。
陈烟桥不知她为何每次都能准确找到下风口。
他用手刮开一厚叠纸钱,扔下去掩了火势。
“走远点。”
倪芝挪了几步,几乎没什么区别。
那对儿丹凤眼里,似对镜垂泪的古典女子,泛着嫣红。
陈烟桥叹气,直起腰,换了右手拎烧纸的铁棍儿,左手拽了她一把。
“站我身后吧。”
倪芝安安静静地看他拨弄燃起来的纸钱。
等最后一叠纸钱扔进去铁桶里,他弯腰捡起来那个黑色的旅行包,因为扔在地上,一拎起来都是尘土。
从里面掏了一沓康颂纸。
陈烟桥正要往里面扔,倪芝从他身侧伸了手,指尖夹住画。
“我想看看。”
他眸子里映着的火光,随着他把桶里那一叠纸钱翻了翻,没了氧气的火焰熄灭了。
陈烟桥站久了膝盖疼,就地盘腿坐下去。
把那个旅行包丢给倪芝。
倪芝一幅一幅地看,虽说不精致,确实包罗万象。
有火锅店门面的速写,悬着块凭吊牌匾,有桥南街街景,有铁路小区的楼道,有布着蜘蛛网的路灯,有蓬莱缩进壳儿里的模样……
那么厚一沓画,他似乎把他的十年都画进去了。
他的笔作了他的眼,他的画成了他的心。
替余婉湄看了人间。
更多还有的,是余婉湄的模样,跟钱包里的照片别无二致。
一颦一笑,皆是温婉。
眼下一颗泪痣,偏偏添了分妩媚。
无一不署名“因桥”。
倪芝总觉得眼熟,想不起来何处看见,或许就是刚在管理处签了他的名字罢了。
“为什么是因桥?”
陈烟桥等她看画的功夫,已经点了一支烟夹在手里,吞吐了一口烟雾才回答她。
“湄是水,她爸妈迷信,曾说我们水火不容,我就去了火字。”
成了因桥。
“这样就行了?”
“我的名字,是因为一位版画家的笔名如此,本来就和命中的水火无关。后来她父母还要了生辰八字去算,便没说什么了。”
刚才来的时候墓碑一尘不染,倪芝猜是余婉湄室友拭过尘。
因为纸钱化作灰烬,被风拍得粘在墓碑上。陈烟桥叼着烟,又半跪在墓碑前,拿带的抹布细细地擦,免得把那一行字的颜色擦掉了。
恰巧倪芝是听过这句话的。
诗人叶芝的墓志铭。
她低声念了一遍,“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
“湄姐喜欢叶芝是么?”
陈烟桥擦完最后一点儿灰烬,盘腿坐回来,膝盖上都是尘土。
他冷眼看她。
倪芝毫不退缩。
陈烟桥的眉心皱了又松。
余婉湄爱读书,他偏不喜。
只有一点,他写得一手好字。
余婉湄读了什么好诗好词好意境,不止央他抽空画一画,还想看他手抄诗歌情书。
他犹记得,余婉湄喜欢叶芝,是因为那首诗《当你老了》。
年轻人怎会怕老,他刻意将两人画成七老八十的模样去逗余婉湄。
余婉湄不满,“你看人家老头子,都是留胡子的,你还把自己画得这么帅,我就满脸皱纹。”
陈烟桥指了指,“我就没皱纹?那是老子本来就帅,老了以后还是一堆小老太太当你情敌。”
余婉湄见他再说下去,一副流氓姿态,收了话题,“我才不想变老。”
一语成谶。
倪芝察觉出他的低落,陈烟桥蓄胡子时候,让人觉得他能受得住这份苦,刮了胡子,好像受了不能承受之痛。
她把画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原位。
“那你再陪一会儿湄姐吧,我不打扰你。”
陈烟桥开口,“不用。”
他接了画,“我该说的,画的时候就同她说过了。”
他把烟头碾灭了,把画纸的一角点燃,又扔进铁桶里。
最后把几个木雕摆在墓碑前。
倪芝只敢远观,不敢再近看,怕惹他低落。
反正他既然重拾了刻刀,总有机会能再见着他动手的。
陈烟桥站起来拍了拍尘土。
“走吧。”
他话音刚落,刚才上两层放鞭炮那户的孝子贤孙,在墓前磕了几个头,说话声音清晰可闻。
“这回是赶着中秋节回国。爷爷,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看您了,只能在洋鬼子的地方给您烧纸放炮一样不少,保佑咱生意兴隆。”
“孙子今儿最后给您再放三响,没烟都要给放出青烟来。”
倪芝想替他拿起来要还给管理处的铁桶,她刚摸上去,就觉得余温犹在,一半儿是烫得一半儿是吓得,松了手。
两人没说话,这样吵闹的鞭炮声里是听不见讲话的。
陈烟桥看她一眼,用左手接过来。
再回头看一眼墓碑,半侧着身,两步才一台阶地下了山。
墓地本就在郊区,两人坐公交来,又沿原路返回。
辗转到最后一趟不用转车的公交上,天色已经渐暗了。
陈烟桥来时手里负重,去时只有一个空袋子。不知为何,到最后连自己都放空了。
再醒来的时候,眼皮灌了铅一样重,公交早就过了站。
稳当当地停泊在终点站,是个小型停车场。外面尽数暗下来,黑漆漆的墨色秋夜里,稍远处才有路灯。
陈烟桥揉了揉太阳穴,车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人。因为车里有橘红色的灯光,比外面亮堂些,于是照着见旁边玻璃上映出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