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本来是要径自上前招呼云浠的,然而目光掠过她背身一处,脚步蓦地顿住。
她衣裳的右肩下,撕破了一道五六寸长的口子,露出一截如缎的雪肤。
雪肤尽头,还有一点红痕,隔远了瞧不清,但想来应该是一道血口子。
大约是她在长珲时与人拼斗时受的伤,很轻,她当时又心忧阿久,因此竟不曾察觉。
一束霞光倾洒而下,这一点血痕称着雪肤,清透而灼艳,不知觉间,居然有些惊心触目。
程昶愣了愣,觉得自己这么看,似乎不大好,移开眼去。
可没过一会儿,没忍住,又看一眼。
云浠晾完衣裳,借着斜阳,发现映在院门前的斜影,回过身去:“三公子?”
程昶安静地“嗯”一声,问:“你忙完了吗?”
云浠朝阿久的屋子看一眼,屋里很安静,想来医婆喂阿久吃完药就该睡下了,于是点头道:“已忙好了。”
程昶又“嗯”一声,半晌,又问:“有金疮药吗?”
“有。”云浠点头,三两步步去屋中,取出一瓶递给程昶,担心地问,“三公子可是受伤了?”
程昶没答这话,只道:“跟我过来。”
顺手推开一旁一间耳房的房门。
这间耳房很小,大约是给医婆住的,只有一桌,一凳,一张窄小的竹榻。
程昶顺手为云浠掩上门,默了默,说:“你衣裳后面,开了道口子。”
云浠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耳根子倏地一红,背身贴着屋门而站,垂眸抿着唇,不知当如何是好。
她这一日先是与三公子重逢,尔后又急着救阿久,连受伤都不曾察觉,更莫提衣裳开了个口子,那她回衙门的这一路……
程昶看她一眼,似瞧出了她的心思,说:“本来衣裳破的口子不大,回衙门的路上还看不清,可能是因为你刚才浣衣,才将这道口子扯大了。”
他又说:“过来。”
云浠愣了愣:“做什么?”
程昶在竹榻上坐下:“我给你上药。”
云浠稍稍一怔,耳根子比先时更红了些,垂着眸摇头:“不必了,我一会儿另找人为我上药就好。”
“找谁?”程昶语气淡淡的,“阿久受伤了,医婆要照顾她,这衙门除她二人,都是男人,你打算便宜了谁?”
又说一句,“过来。”
云浠只好背朝着程昶,也在竹榻上坐下。
此刻静下来,右肩下隐痛终于传来,她沉默半刻,将襟口微微松开,露出小半边肩头。
程昶这才发现,云浠其实天生肤白,或许因为常年栉风沐雨,单看脸还看不出,身上被衣裳裹着的地方简直如雪一样,却比雪更剔透。
她的肩也生得很好看,轻薄而柔美,乌发如墨缎披洒下来,霜肌雪骨就在这其间若隐若现。
传说中的美人香肩,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程昶没说什么,只抬手撩起她的发,拂去她身前。
清冷的指尖顺着她的后颈划过,云浠的脸一下就烧烫起来,一股灼意直涌心头,脑中嗡鸣作响,以至于他为她上药,每抹一下,就如寒针轻刻,有点疼,但好像又能雕出花来。
“好了。”片刻,程昶道。
云浠“嗯”了声,说了句:“多谢三公子。”回转身来,欲将衣裳穿好。
程昶将她一拦,移开眼:“药还没干。”
两人就这么对面坐着,谁也没看谁。
二月中的天,纵然早已春回,到了黄昏时分,也难免寒凉。门虽掩好了,可高窗还隙开了一道缝,凉风就顺着这道缝灌进屋中。
程昶四下一看,见竹榻上还搁着一条干净的薄衾,顺手拿过来,俯身为她罩上。
云浠眸光微抬,落在他的下颌。
他的下颌很好看,弧度清冷干净。
她顺着往上看,他的嘴角也好看,微微一抿,不羁又深情。
再往上,就撞上他的目光。
他也正垂眸看她。
暮风掷地有声,将一地灼烫的黄昏霞色搅成一寸又一寸跳动的、温热的碎金。
他的目光清冷而疏凉,里头盛放着无限温柔意。
云浠觉得自己要溺在这目光之中。
她肩上的雪肤已被薄衾遮掩,然而比这雪肤更清透的是她的眼,更潋滟的是她的唇。
这个黄昏太静了,四目相对,心跳如擂鼓一般振聋发聩。
云浠甚至分不清这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心跳。
她伸手扣紧竹榻,看着他慢慢靠近。
看着他的鼻梁擦过自己的鼻尖,清冽的气息扑洒而来。
看着他慢慢合眼。
黄昏与暮风在这窄小的房里落地生根,将要长出如海一般的深情韵致。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刘府尹且喜且小心地在屋外唤道:“殿下?三公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一写感情戏就卡,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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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唇齿只差毫厘, 她的清新,他的温热, 已然交缠在一起。
程昶略一顿, 本不欲理会。
将要倾身上前,刘府尹又叩门:“三公子殿下?您在里头吗?”
程昶张开眼, 看着云浠,半晌,不动声色地稍离了些许, 揭开云浠身上的薄衾,帮她把肩上的衣衫拢好,然后步去屋前,把门拉开。
刘府尹就候在屋外,见门一开, 刚欲上前, 不知怎的, 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凛冽之气。
他抬眼一看,只见程昶天人一般的眉眼之间戾气凌然,冷森森地看了他半晌, 吐出一个字:“说。”
刘府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一头雾水地想, 这是怎么着?又招三公子嫌了?
他道:“哦, 是这样,绸缎庄的冯氏父子听闻殿下您明日一早要回京,帮您收了几包行囊, 赶在天黑前送了过来。眼下这二人就在前面公堂候着,不知殿下您可要传他们一见?”
“几包行囊?”程昶一愣。
他在冯家有什么行囊?
转念一想,旋即明白过来,大约是冯屯冯果命绣娘为他制的那些白衣裳吧。
程昶于是一点头:“传他们过来吧。”
云浠在回府衙的路上,就听程昶提过,说冯氏父子是李主事缢亡案的证人,眼下听他二人到了,想了想,将薄衾覆在身后,将背身的衣裳口子掩了,也跟着程昶一并去了正院。
冯屯冯果拜见过程昶,解释说:“本来殿下派人传话,命我二人明日一早再过来,但殿下明早要回金陵,小人等唯恐耽搁殿下的行程,是以自作主张,赶在今日天黑前过来面见殿下,还望殿下莫怪。”
他二人得知了程昶的身份后,并不意外。
菩萨托生,本来就该有一个合乎寻常的身份。
再说了,亲王再尊贵,能尊贵过天上的菩萨吗?
程昶道:“无妨,我是想着你们今日奔波了一整天,所以才让你们明早过来,其实什么时候见都是一样的。”
冯屯冯果称是,说:“殿下|体恤小人。”
言语间,冯屯又觑云浠一眼。
先前在东关渡水岸,菩萨大人与这好看的女将军究竟什么关系,他二人瞧得是一清二楚。
眼下他们既过来了,总不能单给菩萨捎衣裳,不给将军捎衣裳。何况看这将军貌美如花的模样,指不定是个女菩萨托生呢?
冯屯于是对云浠道:“禀将军大人,小人家中是开绸缎庄的,先时在长珲山,小人远远见将军与人拼斗一场,衣裳想必早已该换。小人不才,家中旁的没有,只衣裳最多,小人过来时,也为将军送来一身以供换洗。”一顿,唯恐云浠拒绝,又道,“将军千万莫要嫌弃,小人庄上的衣裳若能得将军青眼,乃小人等的福气。”
云浠听了这话,本想说不必,还未开口,程昶却已替她应下:“那就多谢冯掌柜了。”又唤,“刘大人。”
“下官在。”
“你去找个人,去冯府把本王这一年来的吃穿用度,包括云将军的衣裳一并记个账,回头去琮亲王府的账房支取了,付给冯掌柜。”
刘府尹连忙称是。
冯屯冯果本想推拒,奈何程昶却道:“你们照顾我一年,对我已是大恩,至于其他的,我不能占你们便宜。”
一时又说起李主事的缢亡案。
冯屯冯果眼下得知了程昶的身份,当着云浠的面,倒也不再避讳,只把李主事缢亡的真相道来,说杀李主事的人,并不是盗取布防图的人,且此人在李主事临死前,一直追问布防图的下落,仿佛生怕那布防图遗失似的。
程昶与云浠听了这话,均是狐疑。
难不成那张布防图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杀李主事的人何必亟亟追问布防图的下落?
程昶沉吟半晌,吩咐刘府尹:“给冯掌柜准备笔墨写供状。”
“是。”
不多时,冯宅的家丁把云浠的衣裳也送过来了。
一身浅鹅黄绫罗裙裳,外罩轻薄绡纱,样式虽不繁复,但比云浠以往穿的,却要精细许多。最为别致的是交襟的襟口处连着根细带,上头缝着一朵棣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