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法安睁开眼,日光从窗户斜照入屋,亮堂得让人致盲。
法安依旧早课,因为是俗家弟子不能去大殿,所以只能在厢房早课。再有一月他就要依约归家,想起在云山寺的这些年,身心受佛法洗涤,对俗世已无太多眷恋。
而阿颜,是他唯一的牵挂。
早课完了,法安就要开始画火符,他这一入世或许再无归期,想尽量多的给师兄弟们画些火符。从笔架上拿朱笔,似乎看到了小青蛇盘绕其上的虚影,回想昨夜的梦,他不禁抿紧了唇。
笔架上的青姬露出了得意的笑,她听见什么啦?
不过是闪了个虚影,尊者大人的心音就乱啦!
法安拉回思绪,全神贯注画符,听得窗外悉悉索索的声音,笔头一顿,朱砂晕成朵花。
窗台上突然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手指发力,冒出个头来,她没有显出妖相,白白净净的模样,跟之前完全不同,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没想到,她竟想装小姑娘来骗他?
青姬双手撑在窗台上,像是极不习惯变成人腿站立,微微倾身,把重心放到手臂上,她眨眨眼,好奇道:“尊者大人,您为什么叫青姬来听经书啊?”
法安下意识捏紧了朱笔,好吧,他猜错了,垂目继续画符,“我不是尊者,我也没有叫你来听经书。”
“是么?昨天梦里听法安大人念了一宿经书,快醒时法安大人叫我今日继续来听经书,像真的一样,原来果真是在做梦……”青姬若有所思。
法安握笔的手一歪,废了一张黄纸。
他面色平静,重新拿了张纸画,“你梦见……我给你念经?”
青姬点点头,状似回忆道:“是啊,梦里……法安大人还,哎,竟然是梦,那……青姬就不打扰法安大人了。”她撑着的双手一松,整个人落了下去。
法安以为她没站稳摔了,走到窗前一看,果然她半爬在地上,一双白嫩嫩的腿儿大喇喇地光着,什么也没穿。这竹林虽不常有人来,但并不代表没有人来!
法安连忙道:“你、你好歹穿上衣服。”
青姬软着脚站起来,艰难地往前抬腿,客气道:“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了。”
这有什么好值得客气的……法安按了按眉心,“你穿上衣服,好生说话。”
“哦,”青姬捡了片竹叶,往身上一贴,那绿色就蔓延开,变成了绿色的短衣,勉强遮住了屁股和胸,“这样,法安大人满足了吗?”
“……”法安轻咳一声:“是满意。”
“哦,那法安大人满意吗?”
“将就吧。”
“这么不容易满足吗?”青姬嘟着嘴,显得十分头痛。
“……”
青姬无奈一叹,一旋身,换上了层层叠叠的轻纱长裙,“这样能满足你吗?”
如果忽略掉她的话,这样看去,还真挺像个妙龄少女。
法安修佛,佛道讲究不妄动,可他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就这么被七千年的老妖精带偏了,青姬听他认真点评道:“嗯,看起来好多了。”
傻瓜。
青姬怕他又掉头回去画符,连忙吸引他的注意力,“法安大人,真的……不念经?你昨晚、明明……那个的……”说着委屈地垂下了眸子。
法安默了片刻,突然道:“你昨晚梦到我怎么给你念经?”
青姬暗中一笑,哦呀,尊者大人这就上钩啦?
她眼神到处乱瞟,显然是有些心慌,脸儿染上了可疑的红晕,半晌嚅嗫道:“青姬六根不净……”然后她很不利索地跪伏下去,“青姬竟然梦见、趴在法安大人身上……”
“对不起法安大人,青姬从不敢肖想大人,天地日月可鉴!青姬虽然仰慕法安大人,但真的只是单纯的仰慕,没有丝毫其他不洁心思!”说着眼泪连连,“青姬修的是正道,正道不喜虚妄,还请法安大人指点迷津,看看青姬到底是哪里错了,才突然……做了这等肮脏的梦,玷污了法安大人,也让青姬蒙羞……”
这一番言辞下来,法安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哪里是她在忏悔,分明是在变相骂他。
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做出了这样梦……
愣了片刻,见青姬还跪在地上,满身虔诚,他虚扶一把,“快起来,这事……我也不甚明了,大概……是偶然吧。”
打发了蛇妖,法安去了大殿,跪在佛前。
佛祖,法安有罪。
佛说,万事皆有因果。佛说,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佛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没有原因她如何能入得他的梦……
原本他的心里该空无一物,可他偷偷留了片净土给阿颜。
如今,净土蒙尘,佛心受困。
青姬坐在佛手上,痴痴地凝视着她的尊者大人。尊者大人,不知您为了那个叫阿颜的人丢掉佛心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彷徨呢?
转眼一月过去。
山门前,方丈将法安递过来的法杖推回他手中,“法安,你修行期满,是该回去履行你俗世的义务,但望你勿失佛心,只要心有善念,那里都是修行,那里都有佛光。”
法安握紧了法杖,肃容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青姬随他翻山越岭,穿城过镇,一路向南。
见法安停在两扇朱漆大门前,青姬知道,他的旅途结束了。
夏夜的天空总是很美,有满天星斗,有浩瀚银河。
青姬浮在荷花池里仰面看着星河,她想起她追随他的脚步越过星河时,银河星君正在往星河里撒星星,她磨了星君半天,才要了一把来,讨好地捧到他跟前,而他只是温和慈悲地点点头,不要她的星星,也不给她半个字。
那个时候的尊者大人,她连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可如今,她听得大厅里喧哗热闹的声音,全府上下都在欢迎他的归来,她妩媚一笑,如今的状况,比起那时候,可真是好太多了。
青姬在池里畅快地游泳,下半夜法安,哦不对,他现在是俗世之人,叫陆无安。他从荷花池上的长廊走过时,她故意现了虚影,蛇尾在水里翻卷,她裸着身子滚在荷叶上。
等他一眨眼,青姬又将自己匿起来,看着发愣的他痴痴地笑,笑得花枝乱颤。
陆无安觉得自己着了心魔。
他总是看到她的幻影,他甚至在想她是不是跟他一起回来了。
她不是仰慕他吗,偷偷跟着他走也不是没可能,对,她肯定是跟来了,不是幻影,不是心魔。
端看她何时现身了。
冬至一过,陆徐两家就把婚事提上了议程。
徐家的嫡长女徐弄颜,是姑苏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不但人美,还心善,琴棋书画更是不在话下,配陆家那个做了□□年和尚的儿子,简直暴殄天物。
不过陆家是皇亲国戚,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陆无安长了半年的头发刚刚齐耳,额发往后捋了用竹夹固定,其他的抓不起来,就这么随性地散着,帅得青姬花了蛇眼。
虽然还了俗,不过陆无安心中有佛,每日的早课晚课一次不落。
诵了经,陆无安拿起书案上的诗经,他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发了会儿呆,觉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上半年他还是山寺里的小和尚,每日诵经最大,现在他就要为了守住祖宗基业去考科举了。
世事无常,由此可见一斑。
银丝炭燃尽,仆妇利索地换上了新的,桌上几碟子糕点做工精细用料考究,而去年此时他还为了养兔子从嘴里克扣口粮。
说起兔子就想起那条蛇、那蛇妖,他一度以为她跟着回来了,但事实证明没有,她只是常常出现在他梦里。梦里他们还在寺里,她会穿那身长裙艰难地挪步,她说她要学着走路,又或者自暴自弃说算了算了,还是做蛇好,然后拖着长长的蛇尾游来游去,让他给她念经。
慢慢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总归梦里她再没和他有什么肢体上的纠缠。
“规规矩矩做个不伤天害理的好妖,还是很好的。”梦里他对她说。
她用尾巴拨弄地上的雪,“怎么才算规规矩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