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几个到的时候,正是半下午, 各家的大人趁着太阳快要落山,比较凉快, 都去田地里忙活去了,只有七八个小男孩聚在大树底下玩耍。
韩家岗总共只有八十多户人家,都姓韩,各家亲连着亲,全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这七八个小男孩年龄都不大,有好几个小娃儿估计和兰香差不多,大一些的看起来也比明朗要小。这么小的小娃儿,夏日无事可做,可不就到处疯玩。
梅香分给明朗一个刷子,让他洗篮子。明朗脱了鞋袜,卷起裤脚站到了水里。靠岸边的水位比较低,底下都是小石头,一脚踩下去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泥。
明盛给哥哥打下手,梅香单独干。她把抹布揉一揉,又用棒槌捶打里面的脏水。
正洗着,忽然听见从东边传来阵阵尖叫声,“牛疯啦,快跑啊!快跑啊!”
声音高亢、尖锐,喊到最后,那声音都有些破了!
梅香惊得立刻抬头看,疯牛可少见,听说那水牛一旦疯起来,见人就顶,会出人命的。
梅香立刻站起身,把明盛和兰香拉到身后,一手抄起棒槌。
那树底下的几个孩子正玩的高兴,忽然听见叫喊,都愣了。等牛冲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傻眼了。
那疯牛一路过来,因为出其不意,已经顶伤了好几个人。到了这树底下,见到一群矮小的娃儿,它红着双眼就冲了过去。
梅香大叫,“快跑啊,快跑啊!”
那几个大的反应过来,往旁边躲了躲,小的被吓得只知道哭了,那牛冲过去,一头抵了过去,一个小孩子被顶到了一边。好在小孩衣裳宽大,牛角正好钻到了衣裳里,不曾伤到孩子,只是被摔了一下,但那孩子还是哭得声音都变了。
顶完一个小孩,牛又冲向其中一个穿红衣裳的小孩。
梅香大喊,“明朗,带明盛和兰香回家!”
说完,她拎着棒槌就冲了过去,还没等牛顶到那红衣小孩,举起棒槌对着那牛屁股狠狠锤了一棒槌。梅香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那牛被她捶的腿都弯了一下,梅香自己也被震的虎口发麻。
这疯牛一路冲过来忽然见有人这样攻击它,撇过头,放弃那几个孩子,立刻就用牛角来顶梅香。
梅香早就准备好了,一个侧身躲到一边,还顺手把那躺在地上的红衣小孩抱了起来,往旁边的树后面躲。
那牛一来想找梅香报仇,二来被小孩的红衣裳刺激到,围着树开始撵。撵了两圈后,疯牛放弃梅香,又去顶刚才那个被甩到一边的孩子。那孩子被吓蒙了,一直躺在地上哭。疯牛直接冲过去,若让牛冲过去,定要把孩子的肠子都踩出来。
梅香大喊,“快跑,快跑!”
可三两岁的小孩害怕的时候除了大哭啥也不会干,梅香只得丢下红衣小孩,又对着牛屁股捶了一棒槌,这下子可把疯牛气坏了,满场子乱跑了起来。
若它只是逮着自己撵,梅香倒不怕它,但它疯跑了起来,梅香顿时投鼠忌器,好几个小奶娃都在边上吓傻了,踩到哪一个都会要人命的。
形势立刻反转了起来,再不是疯牛撵着梅香跑,而是梅香撵着疯牛跑。一边撵它,还一边打它,疯牛岂会老实听话,那牛角就没闲过,一直想顶梅香。
正撵着的功夫,各家大人们都来了,冲到旁边把自家小孩都抱走了。正当梅香松了一口气时,那牛忽然发狠,对着她侧身猛顶了一下,梅香躲闪来不及,顿时感觉自己的左膀子传来一阵剧痛,抬都抬不起来。
在她愣神的功夫,疯牛又要顶她。梅香忍着剧痛往上抬手,但抬的慢了,袖子被牛角挂到,呼啦一声,她整个左边袖子都被扯掉了,大半截膀子都露在了外头。白嫩嫩的膀子上一道黑紫伤痕加几条红色划痕,异常醒目。
各家的汉子们把孩子们救走后,有人拿来了粗麻绳和木杠子。牛疯了,不打死怕是要出人命。
梅香受了伤之后,动作明显慢下来很多。刚赶过来的韩文昌立刻大喊,“梅香,跑,别理它了,交给我们!”
梅香听到后,咬牙往旁边一躲,疯牛也往旁边去,但梅香并不是真的向往旁边去,趁着疯牛扭身的机会,她立刻缩回了抬起的脚,往另一边转身就跑。
疯牛发现自己上当,又转身来追,但旁边候着的一群壮汉们两头拉住麻绳,往它脚下一绊,疯牛立刻摔倒了。
趁它摔倒的功夫,汉子们一拥而上,立刻用绳子死死绑住了它的脚,疯牛拼命在地上挣扎,但再也没起来过。
梅香跑到不远的地方后,因为膀子疼的厉害,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开始往下掉。她停下了脚步,用棒槌支在地上,撑着半边身子,大口喘气。
明朗把弟弟妹妹送回家后,又跑过来,“姐姐。”
他想去扶梅香,但见姐姐疼痛的样子,他又不知道要怎么扶,再见姐姐整个左膀子都在外面,明朗忙要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姐姐披上。
还没等他的上衣脱掉,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吼,“韩梅香,你在做什么!”
梅香估计自己的膀子断了,正疼的眼冒金星,听得这一声怒吼,抬头一看,正是王存周。
可是不巧,今儿秦先生让王存周来看看明朗的功课做得如何。他先赶到梅香家里,听明盛说哥哥姐姐在河边看疯牛,他就往这边赶来。老远见到梅香居然光着一条膀子站在那里,他顿时怒从心起,青天白日的,竟然这般不守妇道!
梅香忍着疼,对他说道,“你眼睛瞎了吗,没看到我在作甚。”
王存周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梅香这样衣衫不整,还跟他顶嘴,抬起手啪地扇了梅香一个嘴巴子,指着她的脸怒吼,“你这样不守妇道的女子,不配进我王家的门!”
梅香被打蒙了,反应过来后,咬牙直起身,扔掉棒槌,在王存周还指着她骂的功夫,冲上去啪啪给了他两巴掌,“你个眼瞎心瞎的狼崽子,快给我滚!”
打完这两巴掌,梅香顿时疼的坐到了地上。
明朗气得要死,“王存周!你再动手试试!”说完,明朗立刻用自己的外衫盖住梅香的半边身子。
王存周被梅香两耳刮子打蒙了,明朗又吼了他一声,他顿时呆住了。他从来不知道,女人还可以打男人!!
韩家族人本来正一窝蜂看疯牛去了,听见这边的动静,立刻又有一批人赶了过来。
有两个婶子立刻帮梅香把衣裳整理了一下,刚才王存周打梅香耳刮子,那红衣小孩的亲娘看见了。
她立刻过来说道,“王家小哥,梅香妹妹刚才为了救几个孩子受了伤,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她?这还没进门呢,你就逞上威风了?在我们韩家岗这样打我们家的姑娘,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大老爷了!”
刚过来的韩文富听说后,沉下了脸,没有理王存周,看向梅香,“梅香,你怎么样了?”
梅香已经疼哭了,“七爷爷,我左膀子好疼啊。”
有人立刻说道,“刚才那疯牛顶了梅香的膀子一下子,怕是伤着骨头了。”
韩文富立刻指挥旁边几个妇人,“你们小心些,把梅香送回家。”
几个大娘婶子们合力抬起梅香,并不曾触碰到她的左膀子,把她抬回了家。
韩文富看了王存周一眼,然后对韩敬奇说道,“敬奇,你把这小子看住了,别让他跑了。”
说完,韩文富又吩咐族里两个侄子,去王家凹通知王存周的父母,让他们务必过来一趟,不然,他们的儿子就别想回去了。
王存周愣了愣,众人都不理他,直接走了。
叶氏本来正在田里,听见有人说梅香受伤了,吓得丢下铁锨就往回赶,正好和大伙儿碰了个迎头。
一见到梅香的样子,叶氏立刻就哭了出来,“梅香,你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啊?”
梅香扯了扯嘴角,对叶氏说道,“阿娘,我无事,就是左膀子被疯牛顶了一下。”
叶氏哭着和众人抬回了梅香。
把梅香送到房里后,让她斜躺着。
那些小娃儿的父母都来了,韩敬义和韩敬奇听说后也赶了过来,隔壁明锐夫妇也跟了过来。因人太多,大伙儿都聚在了院子里。
叶氏急得问韩文富和韩文昌,“七叔,二叔,这要怎么办啊?”自韩敬平没了,梅香就成了家里的半个顶梁柱,有这个女儿在,叶氏做什么心里都有底。女儿忽然被伤,叶氏瞬间乱了阵脚。
韩文富想了想,对叶氏说道,“侄媳妇,梅香怕是受了重伤,要请大夫。”
叶氏忙不迭地点头,“好,好,请大夫,我如今走不开,七叔看让谁去帮我请镇上的王大夫。”
韩文富看向众人,明锐立刻站了出来,“七爷爷,三婶,我去吧。”
明辉也应声道,“明锐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韩文富点了点头,“那你们现在就去,要快。”
兄弟二人立刻就走了,叶氏也顾不上众人,打了一盆热水进房,和那几个妇人一起给梅香擦了擦脸。她身上伤口太吓人,大伙儿都不敢碰。
韩文富见各家都来人了,沉声问道,“是谁家的牛?”
牛主人瑟缩着出来了,“七叔,是我家的牛。”
韩文富看了他一眼,是族里一个侄子,叫韩敬美,直接吩咐他,“你这牛不能留了,马上就杀了。”
韩敬美虽然心疼一头牛,但他知道疯牛肯定留不得,且它今儿伤了人,更活不了命了,只得点头道好。
韩文富又问他,“你家牛伤了梅香,你预备要如何处理?”
韩敬美支吾了半天,“梅香作甚要去招惹那头牛呢。”
红衣小孩的亲娘吴氏立刻反驳道,“敬美叔,梅香妹妹倒不想惹你家的疯牛,可你家的疯牛见了小娃儿就顶,若不是梅香妹妹在,今儿不知道有几个娃儿要被你家的疯牛顶死了!怎么,在敬美叔眼里,我们的娃儿就该死不成?”
另外几家小孩的父母也立刻附和,韩敬美立刻不说话了。
韩文富又对韩敬美说道,“敬美,今儿若不是梅香在,你家的牛要闯大祸了。那几个小娃儿,踩死一个,你就不光是赔一头牛这么简单了。”
韩敬美搓了搓手,“七叔说的是。”
韩文富见他并没有推脱责任,心里满意,“梅香的医药钱,你定是要出的。她本来就是家里的半个顶梁柱,如今受了伤,家里的活儿干不了,你也要来帮忙。”
韩敬美家的婆娘孙氏想讨价还价,看到旁边一群人皆怒目而视,立刻又怂了。
韩敬美又搓了搓手,“七叔说的这些,我倒是能办到,如今家里也不是很忙。”
韩文富点了点头,“这样很好,等你家的牛杀了,你要多分给明朗家里一些牛肉。梅香伤了手,后面说不定还要吃药,你不能断了药钱。”
说过了韩敬美,韩文富又看向那一群小孩的父母,“今儿若不是梅香在,你们几家的孩子怕是凶多吉少。梅香家的事情,不能光指望敬美,你们也要出力。”
吴氏是个爽快人,她成亲好几年,就生了红衣小娃一个儿子,今儿梅香救下她儿子,心里感激的很,立刻说道,“七爷爷,您尽管说,我听您的吩咐。”
另外几家见吴氏这样,也不敢做那忘恩负义的,纷纷表示听韩文富吩咐。
韩文富说道,“梅香娘儿两个每个集都要到镇上入,如今梅香受了伤,没有三两个月休不好。但不能断了她们家的生意,以后你们几家轮流到她家来帮忙。两天一回,菜园里一起准备菜,逢集的早上帮梅香她娘把担子挑到镇上,她家里的家务事也要帮着操持。不能让她娘在镇上时,家里几个孩子连饭都没得吃。再有,人家救了你们的儿子,家里有什么吃的,也送一些来。”
吴氏点头,“这没得说,七爷爷放心,我头一个来。”
韩文富看向其他几家,众人都表示没意见。
韩文富又问韩文昌,“二哥,您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韩文昌摇摇头,“七弟想的周全,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旁边的明朗忽然插嘴,“二爷爷,七爷爷,姐姐今儿被牛撕掉了袖子,王存周骂我姐姐不守妇道,不配进王家门,还打了我姐姐一巴掌,这个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
韩文富点点头,“这个事儿明朗你不用管了,梅香为了救人受了伤,王家小哥出言不逊,我等他父母过来说话。”
韩敬义是梅香大伯,他家里春香还没出嫁呢,这个时候也同仇敌忾起来,“这王家小哥太不像话了,梅香衣裳被撕扯掉了,又不是她自愿的。再说了,在场老少爷们的都是咱们老韩家的亲骨肉,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哪里就那么多讲究?”
韩敬奇惊愕地看了一眼韩敬义,老大今儿被雷劈了?竟然能说这么体面的话。
吴氏也生气地插了句嘴,“我眼见着那王家小哥打了妹妹一巴掌,把我气得不行。七爷爷,您定要给他个教训,不然外人知道了,以为咱们老韩家的姑娘都是这样好欺负的。若不是妹妹回了他一个嘴巴子,我都要上去打他!”
韩文富等众人不说话了,对韩文昌说道,“二哥,等会子王家怕是会来人,敬平不在,二哥跟我一起迎一迎吧。”
韩文昌点头,“那是自然,我小孙子今儿也在那里呢。”
韩家亲连着亲,那几个小孩子的家牵扯到大半个韩氏家族。这会子听说要和王家撕扯,各家都表示要来人助阵,不能让王家这样欺负人。
不到一个时辰,明锐和明辉一起带着镇上王大夫来了。
王大夫年纪一大把了,梅香年纪也小,在一帮妇人的眼皮子底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
他仔细看了看梅香的伤口,又轻轻捏了捏梅香的膀子,梅香疼得冷汗直冒。
王大夫看过之后心里就有谱了,对叶氏说道,“这孩子骨头怕是被顶裂了,我给她上一些药,先吊起来,养个三两个月就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