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至中旬时,萧绎喝的有点多,兴致大起,便嫌弃起舞姬乐伎们来。
“北方人总说我们吴越之人不够彪悍,尤其是女子,软如烟罗。他们没说错,这跳舞的、弹琴的,是软的不像样子,没一点儿豪迈之气!”
虽晓得萧绎是醉酒之言,但舞姬乐伎们听了,仍是有些害怕,纷纷低着头交换眼色,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倒是萧妙磬接收到萧银瓶挖苦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安排的乐曲也不过尔尔,父亲明明就是因为宠你,才将事务交给你。
萧妙磬深感无奈。
没想到就在这时,那红衣乐伎颂姬竟开口回萧绎的话。
“主公要是想听豪迈些的,也不是不能,妾可以弹奏。”
众人不禁聚焦起颂姬,见是乐伎中的主奏,穿着身殷红襦裙,另用一张殷红轻纱遮住面容,那双妆容浓郁的眼睛带着点笑意,向着萧绎眨了眨。
大约她眼睛长得狭长,眼角又用胭脂画出一股魅惑,顿时惹了在场不少女宾的不喜,生怕自家夫君看上她,讨了回家。连萧绎的几个妾室也面色紧了紧。
但萧绎对颂姬的姿容气质不甚在意,却是对她的话感兴趣,“你说你能弹奏豪迈之曲?”
“妾能。”
“那你弹来听听,为我江东功臣们助兴!”
颂姬抱着琵琶屈身一福,“谢主公信任,妾颂姬,这便奏一曲《诛天》。”
她说罢,自乐伎中走出来,蛇腰轻摆,行动间似摇晃的柳枝,迤逦却略显造作。
她艳丽而神秘,如山精鬼魅似的飘到宁生殿正中。有侍婢端来凳子教她坐,颂姬坐下,试了弦,随即乐起。
萧妙磬和萧钰都听过颂姬奏乐,知道她不同凡响。
只这次,随着乐曲越渐高昂,萧妙磬心中的惊艳和震撼也一层层拔高。
《诛天》,听这名字便是激烈而杨迈的,甚至有些凶戾而义无反顾。
国乱岁凶,风雨飘摇。
天子无权,豺狼虎豹蛇鼠之辈滚滚当道。
百姓易子而食,目之所及尽是尸山血海与战后的焦土。
苍天已死!何不诛天,取而代之?
这一股猛烈凶戾的曲意和气势,令萧妙磬不由心尖抖动。浑身的血液一半要沸腾狂奔,另一半却被那股阴狠的凶戾冰冻住,隐隐感觉到令人脊背发凉的森冷。
上座的萧钰听到此处,手中的岫玉登时一紧,眯起双眼。
这个颂姬,好大的胆子。
心有狂肆杀伐,更有诛天恨意。
要不是他能听出这首《诛天》中蕴含的个人仇恨,单凭这股杀气,此人都不能留。
只是不知,颂姬的仇恨是冲着谁的。
不是冲着他们江东,萧妙磬如是想。萧钰能听出的,她也听出来了。这首曲子豪迈归豪迈,但其中却透着浓浓的恨意。
在场宾客们能听出曲意的不多,倒纷纷被这激烈的战歌所鼓舞了,一时兴致高昂。少数听出曲意的,看向颂姬的眼神带了探究,却也佩服她的技艺。
一曲终了,叫好声不断。
殿中气氛被整个拉向高潮。
武将们纷纷畅快喝酒,一通豪饮,喝着喝着就有武将心血来潮问:“你这乐伎,琵琶弹这么妙,做什么蒙着面纱?教大家伙看看你长什么样!”
这话其实是不少男人的心声,试问,如此身段魅惑又技术高超的女子,谁不想看她的脸?
只是没人敢随便提这茬,只因在场有个甄夫人,常年蒙面。此话说出来,颇有指桑骂槐之嫌疑。
好在萧绎没在意,他向颂姬道:“揭开面纱,令众人看看。”
女眷们对此多不乐意,怕面纱下会是张祸水脸,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谁也没想,颂姬竟说:“妾不敢取下面纱,只怕吓到诸位。”
有人反问:“怎么?是容貌不佳?”
有人回答:“怎么可能,我听说她是庐陵郡侯的宠妾,定长得不差。看她这样是想故弄玄虚吧。”
颂姬眼角翘了翘,看起来有丝无奈。她放下琵琶,抬起双手,准备揭面纱了。
大家不由目不转睛瞧着,萧妙磬也是。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总觉得,颂姬好像专程看了她一眼,目光非常的奇怪……
面纱揭下了,露出一张浓艳脸孔。
肌如白雪光,最是初见那惊鸿一瞥,震人心扉。
宾客们心中第一反应便是:竟如此的惊艳!
然而接下来,就有人神色僵了,纷纷的察觉到什么,一张脸接一张脸的僵硬下来。
有人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有人惶恐的和身边的人交换眼色。
渐渐有人看向萧妙磬,看向萧妙磬的眼睛越来越多。
这个颂姬……
她……
怎么长的有点儿像……亭主?
作者有话要说:穿帮倒计时
我要两章内搞倒
三、二、一!
第16章 袁婕
宁生殿充斥起一股诡异的安静,安静里塞满了探究、惊讶和质疑。
甄夫人的身子僵了僵,面纱掩盖了她脸上的一抹惶色。
甘夫人的表情像是即将破碎的河冰。
萧钰面沉如水。
建业宫这几年总时不时出现管不住嘴的人,议论萧妙磬的身世,说她是甄夫人和前头夫君的遗腹子。
眼下颂姬这张和萧妙磬略有相似的脸,无疑,让不少人联想到此节。
甚至有人想,难怪颂姬说,她怕揭开面纱吓到诸位,她也发现自己和亭主有点儿像了?
这样的疑问,在众人心中愈演愈烈,只是没有人敢公然问出来。
此刻的萧妙磬,只觉是处在一场风暴中心,像是被众人架到了高处捆绑着,身子下方是被点燃的柴火堆。
不由得惴惴不安,心像是被看不见的弦绞住,越绞越紧。
……庐陵郡侯的宠妾,怎么会,和她长得像?
终是萧钰开口,他稳坐在萧绎下首,气度镇定,在这诡异而惶惶不安的气氛里,仿若遗世独立。
“你是何出身?”
颂姬微笑:“回长公子的话,妾本名袁婕,颂姬是妾的小字。妾是汉中侯袁繇之女。”
“袁繇的女儿?!”席上的吴纪忍不住呼道。
吴琪拉了下自己这略有冲动的哥哥。
倒不怪吴纪激动,席间众人其实都是惊讶的。
袁繇,此人早年间只是个亭侯,不甚起眼,却偏偏在群雄逐鹿的乱斗里渐渐脱颖而出,如今占领了汉中、司隶地带,先帝封之为“汉中侯”。
谁能想到,已死的庐陵郡侯的妾室,一个小小的琵琶伎,竟说自己是一方诸侯之女?
“妾的生母,是汉中侯袁繇的原配。昔年袁繇一度被强敌围攻,在率军逃跑的路上抛弃妻女。妾和母亲落在了敌人手中,沦为下人。没过多久,妾的母亲就死了。”
“诸侯们到底也难长久啊,掳走妾之人,不过几年的时间,也被他人吞并。这般十数年下来,妾几经转手,就到了那位庐陵郡侯的手里。”
然后萧绎和萧钰吞并了庐陵,杀死庐陵郡侯,萧绎便将袁婕收入建业宫中。
众人了然。
萧绎忽的倒吸一口气,显然是想到什么。
“怪不得你与添音有些相似!”萧绎砰的一声,放下酒樽,“袁繇的原配之妻,是赵王族人,甄素之母亦是。”
原来如此,原来有亲缘关系,长得有些像便是正常的了。众人交头接耳,一时只有萧钰注意到,甘夫人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她将手藏在袖子里,说不得抖成什么样。
萧妙磬此刻堪堪松一口气,那些关于她身世的流言,她从前也听过的,是以方才无比紧张不安。
她一时沉浸在放松中,没看见甘夫人拼命抑制的状态,心里这会儿想着萧绎所说的赵王。
连她都不知道阿娘的母亲是赵王族人。
当世谈及赵王,多少有些微妙,即使是在眼下这个场合,也有不少人因赵王的所作所为直皱眉头。
那还是灵帝在位的时候,灵帝是先帝的父皇。那会儿大邺朝已经几经动乱,大权旁落。王侯和地方文武们一盘散沙,蠢蠢欲动。
赵王便是其中之一,他是灵帝的堂兄弟。
他谋反了。
那场谋反声势浩大,几乎耗光了大邺积累四百年的军事实力。赵王和灵帝两败俱伤,各路诸侯们渔翁得利,纷纷各自垄断地方权力,不再听从天子号令。
而灵帝虽率领王师战胜了赵王,却受了重伤。前朝后宫的嫔妃外戚趁机作乱,想除去灵帝,拥立新帝。
灵帝没有皇后,后宫里势力最大的三位夫人,分别是郭贵妃、苏贵嫔、徐贵姬。
郭贵妃和徐贵姬各有一子,双方联合彼此的外戚厮杀。一场宫变下来,整个洛阳几乎被血洗,宫中之人惨死十之有七。
郭贵妃杀了灵帝,他的儿子成功上位,这就是先帝。
成王败寇,徐贵姬和他的儿子自然被屠杀于动乱,苏贵嫔也受到牵连,死了。
那次大乱,史称为“寅卯之乱”,是大邺从摇摇欲坠的和平走向彻底战乱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诸侯军阀以武力抢夺地盘,互相厮杀。厉太师成为第一个杀进洛阳之人,他弑先帝、鸩郭太后,扶持了先帝一位血统极其不正的弟弟做当今天子,方成如今时局。
一切都是赵王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