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霜没料到爹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为萧士及说话,顿时嘴就不满地嘟了起来。
杜先诚看见女儿露出这幅有些孩子气的样儿,就知道她没有伤心,只是面子受损,很是生气。
比起伤心痛苦,生气大怒还是能够接受的……
杜先诚笑了笑,耐心跟她解释,“我不是为士及说话,但是你也不要忘了,他是在江陵紧张的战事中,没有想周全是完全可能的。你生气可以,但是不能昏了头,忘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杜恒霜很是不忿,低下头拨弄着裙琚上挂着的羊脂玉福字镂空佩,半晌方抬头道:“但是他对穆夜来心存怜惜,是不争的事实。我怎么说他都不听,就要跟那个贱人拉拉扯扯,现在好了吧,那贱人顺杆儿往上爬,开口就是十万两银子,然后他还问都不问我,就一口答应下来,还不用借,要送给她!”
这番话确实极有道理。
作为萧士及的妻子,她这样想,这样生气,是完全理所当然的。
萧士及在这件事上,确实处理得很不恰当。
杜先诚虽然有心想帮萧士及说说话,但是发现自己完全无话可说。站在男人的立场,他能体会萧士及的感受和心思,但是当萧士及的行动伤害得是他女儿,他发现自己无法站在男人的立场继续同情他,甚至帮他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牵绊,这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人能够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偏不倚。
翻开史书看一看,古往今来所有的皇帝在给朝堂的大臣赐美女的时候,从来就没有给驸马赐过美女。
这是为什么?因为皇帝虽然是男人,但也是父亲,作为公主的父亲,他知道赐美女对自己的女儿意味着什么。
可见男人对于婚姻之外的女人能对自己的婚姻造成什么样的杀伤力,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因着齐人之福的考虑,自私的男人就忽略了自己老婆的感受,但是好在绝大部分男人都是不会忽略自己孩子的感受的……
杜先诚叹息着问道:“他这件事确实欠考虑,而且,你说得很对,他的心思确实有些问题。你想怎么做?――穆侯府那边,我可以加快步伐。还有尹桂儿那边,就要你努力了。”
杜恒霜听说这些事,立刻精神一振,鼓起勇气道:“爹,我不仅想将穆侯府和穆贵妃拉下马,我还想……想把柱国侯府拉下马。”
杜先诚一愣,身子微微前倾,“你说什么?你可知道,那也是你的家啊!”这是不是为了倒洗澡水,顺手把孩子都扔出去了……
杜恒霜执拗地道:“我当然知道那是我的家。但是,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那里会成为别人的家。――我为什么要盖好房子,自己却去淋雨,让别人在我辛辛苦苦盖的房子里住!”
杜先诚手里把玩着一对墨玉石球,微阖了眼,似听非听的样子。
杜恒霜有些忐忑不安。她是真的不想跟萧士及过了。本来她还想着要使个法子,确保柱国侯的爵位和检校荆州刺史的位置给自己的大儿子保留下来。可是萧士及近来的举动,彻底凉了她的心,让她认识到,她就算把这些位置保留下来,将来也不一定是她的儿子得了。――既如此,大家都不要得了……
杜先诚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杜恒霜,沉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这么做?你到底是想清楚了,还是意气用事?除了你要报复士及,还想达到什么目的?你都仔细筹划过没有?――我说过,你做事一定要前思后想,不能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那样没什么意思。你长大了,就要想得周全一些。”
杜恒霜倒是以前隐隐约约有个念头。那时候她不想跟萧士及过了,但是她的诰命夫人衔确实是障碍。有了这个东西,她连和离都不行。
如果她想真的离开萧士及,她第一要做的,不就是要去掉这个劳什子“诰命夫人”么?
她要去掉这个“诰命夫人”的头衔,最好的法子,不就是萧士及被夺爵么……
“……只有他不再是柱国侯,我才能从容离开。”杜恒霜握了握拳,勇敢地道。
杜先城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审视她到底是意气用事,还是真的想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杜恒霜紧张地看着杜先诚。虽然她已经拿了主意,但是她更想得到杜先诚的认可。她知道,父亲疼她,提出的建议都是为了她好。如果杜先诚能赞成她的想法,她就能更有底气地去从容布置。
杜先诚却在想别的事情。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堂屋中央来回踱步认为,末了抬头看着杜恒霜道:“你家门前那些求官的人最近是不是越来越多?”
杜恒霜怔了一下,才点头道:“正是。”又问道:“我不会见她们的。爹不用担心。”
杜先诚背着手走了一圈,沉吟道:“这些人越来越多,应该是有人在背后鼓动。”
杜恒霜有些不耐烦了,道:“爹,这件事我们已经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我不会让她们进来的。”只要她不见这些人,这些人哪怕是在她柱国侯府外安营扎寨,也不关他们的事。最多放狗把门前的空地清理出来。
杜先诚笑了笑,伸手做了个安抚她的手势,道:“你刚才说得话,倒让我有些新的想法。”
杜恒霜瞪大眼睛。她怎么觉得自己和爹说的不是一件事?
“你说想士及被夺爵,这样你就不是诰命夫人,就可以从容离开,让我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其实说实话,自从士及被授了这个检校荆州刺史之后,我是日夜忧虑。他这阵子的表现,也让我很不满意。总得来说,他还不具备坐上这个位置的能力。也是时候让士及冷静一下。他爬得太高太快,已经很是急功近利。这样的他,就算真的让他位高权重,他也会很快摔下来。如果他认识不到为官的艰辛和残酷,他爬得越高,将来会摔得越惨。与其到时候被人整得满门受累,还不如,我们主动退让一番,让他现在就受到挫折,从不太高的地方掉下来,冷静冷静……”杜先诚抚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意味深长地道。
看他在投靠太子这件事上的举动,还有对穆夜来的看法的转变,就知道萧士及太过心高气傲,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却不知道,争军功容易,但是要稳稳当当地坐上高位,却跟打仗完全是两码事。
他在外征战的时候,杜恒霜在家里不知为他操持过多少事,挡过多少明枪暗箭,甚至不惜出头把麻烦自动揽上身。
说来说去一句话,萧士及的性子还需要磨练。
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
杜恒霜听到这里,眼前一亮,道:“爹,您是同意我的想法?”搞垮柱国侯府,是吧?
杜先诚笑道:“你可不能瞎说,我什么时候同意过这样离谱的事儿?把自己的家搞垮,亏你说得出来!――不过,士及确实在政事上不够熟稔。我们都是寒门庶族出身,而且没有庞大的家族庇佑,本来就要比士族更谨慎小心。他明显太冒进了,让他缓一缓,退一退,对他以后有利。”
杜恒霜不明白了。明明是赞同她的,虽然理由不一样,但是结果是一样的,都是要萧士及从高位上下来,怎么听起来就是那么别扭呢?
“不明白了?这就不明白了?”杜先诚看着杜恒霜极少露出来的木讷样子,开心地笑了,“很简单,你的目标我同意,但是,你不能亲自动手。我不想你因一时之气,以后后悔一辈子。”
杜恒霜的脸垮了下来。不是吧?不让她亲自动手,但是让柱国侯府倒台?这个难度太大了吧?!
“你好好想想。既然你想到这一层,不妨再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借借东风……”杜先诚瞟了一眼穆夜来借钱的信,微微笑了。
杜恒霜一直到回到柱国侯府的时候,还早想着这件事。
如何自己不动手,也能让柱国侯府被夺爵?
但是自己不动手,这里面的轻重就不好把握啊,如果别人一不小心,玩得太大怎么办?到时候不是夺爵,而是满门抄斩怎么办?
杜恒霜心乱如麻地回到自己房里,先打起精神,去跟平哥儿和安姐儿说话,问问他们一天都学了什么,又带着他们去后花园演习骑射。
平哥儿和安姐儿看着后花园里蜿蜒的小河流,对杜恒霜道:“娘,什么时候让我们下去凫水啊?爹以前就答应过的。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教我们就去打仗了……”
杜恒霜忙道:“现在才三月,等到了六月,娘教你们凫水行不行?”
两个孩子极好满足,闻言马上开心地笑了,跟着杜恒霜去射箭。
母子三人在后花园逗留到太阳下山才回房。
第二天早上,知数过来叫杜恒霜起床,笑着道:“夫人,今儿外面的人像是少了一些。”
“哦?”杜恒霜坐在床上,用被子盖着腿,淡淡问道:“少了?终于等不下去了?”
知数笑着凑近道:“夫人,奴婢听说,有些人是跑到穆侯府走门路去了……”
杜恒霜心里一动,“穆侯府?”她看着知数。
知数不屑地撇了撇嘴,“都是那不知羞的穆夜来呗!有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穆夜来跟我们侯爷关系匪浅,甚至有人说,过一阵子,等侯爷凯旋回来,她就要进门了……有些人走不了夫人的门路,就改走宠妾的门路了。”又道:“穆侯大公子又来了,在偏厅坐着呢,说是夫人让他过来讨信的。”
听着知数的话,想起求官的人,还有穆侯府,杜恒霜脑海里灵光一闪,猛然想到一个法子。
这个法子,不仅能让她不亲自动手,而且能控制损害的程度,绝对不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当然,这话不能对萧士及说,对他来说,肯定是不可收拾了……
杜恒霜兴奋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道:“给我梳洗,传话去跟穆侯大公子说,就说我马上就到。”
杜恒霜匆匆梳洗完毕,又吃了早饭,再将自己弄得苍白憔悴的样子,扶着知数去了偏厅。
穆侯大公子看见杜恒霜进来了,忙站起来行礼,一瞥之下,发现杜恒霜居然憔悴许多,有些不好意思,道:“夫人是不是不舒服?”
杜恒霜苦笑道:“这种事,你说谁会舒服?”
穆侯大公子讪讪地没有说话。
杜恒霜就命人上茶,茶过一巡,才低声道:“穆世子,这件事,我想了两天。既然是我们侯爷答应了的,我不答应也不行。”
穆侯大公子顿时喜得眉毛都跳起来了。
杜恒霜微微一笑,又道:“不过,我虽然答应给钱,但是有个不情之请。若是你能答应,那十万两,穆世子可以先得五万两,另外五万两,穆世子可要带去给穆三小姐。”
穆侯大公子一口答应下来。他怎么可能不应呢?这本来就是他一直的盘算,如今只是过了明路而已……
“夫人有什么条件,尽管说!――看在银子份上,我从来说话算话!”穆侯大公子是个赌品非常好的人,这一点,杜恒霜倒是深有体会……
杜恒霜跟着叹息一声,用手揉了揉额头,似乎十分无奈而悲哀,那份脆弱看得穆侯大公子都有几分不忍,只好别开头,看向偏厅外院子的璀璨春光。
“穆世子,我希望你不要跟三小姐说,这钱是我给的,我怕你们三小姐那样性子高洁的人,知道这钱是我给的,会面子上过不去,不愿意从我这里拿钱,愤而把银子还给我。”杜恒霜含蓄地道。
穆侯大公子忙转过头,一脸气愤地撸袖子道:“她敢!她要敢还回来,我揍得她满地找牙!”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银子过不去,这是穆侯大公子一辈子牢不可破的信念。
杜恒霜忙道:“穆世子,这样可不好。她到底是你妹妹。再说这件事,是我们侯爷为了还她的救命之恩,我懂的。但是你不想大张旗鼓,我也理解。如果让别人知道,会看不起你妹子的。”
穆侯大公子连连点头。只要不让别人知道,闷声大发财的道理他最懂……
“好吧,既然穆世子同意了,我也就放心了。这里有一张字据,请你签押。若是你让人知道这银子是我给的,你就要加五分息给我还回来!”杜恒霜抽出准备好的一张契纸。
穆侯大公子本来就不想说,如果让人知道是从杜恒霜那里拿的银子,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便大笔一挥,签了自己的名字。
杜恒霜微笑着收好穆侯大公子又一张字据,才道:“那穆世子今日可以回家了。下午我们柱国侯府的大管事萧义就会把银子送到你们府上。”
她不准备用银票,她要用车把这十万银子送到穆侯府大门口。
穆侯大公子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等他走了之后,杜恒霜将萧义叫了来,沉默半晌,道:“侯爷吩咐,给穆夜来十万银子,你能凑出来多少?”
萧义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会吧?凭什么啊?”
杜恒霜微笑,“凭她是侯爷的救命恩人。”顿了顿,又道:“也是要了结这个救命的事儿。不管如何,她确实是救了侯爷一命,而且那时候的侯爷,还是我的夫君。――于情于理,我也应该出份子感谢她。罢了,你从侯爷的产业里抽五万现银,我给你五万现银补足十万,今天下午,你用大车把银子送到穆侯府,就说,奉侯爷之命,给穆三小姐送银子花。别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提。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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