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魏赦忽唤住了她:“神医。”
她停了下来,见魏赦已慢慢松开了竺兰,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玉箫,递到了她的面前。
玉箫通体莹白润朗,几如雪色,不含一丝杂质,能看得出是上佳之品。
女神医望着那支箫,不言语。
她还记得。
第一次因为柳清漪爆发争吵。那必是她这一生嘴脸最为难看的一天,被他说一句“泼妇”大概也没说错,因为她竟冲动火爆到,将父亲留给自己的玉箫也摔碎了,事后,她更是离开了王府,避了出去。
很快他就过来哄她,将两截断箫粘连了起来,但可惜,玉碎不能复合,这两截断了的玉箫,纵是被他用胶水黏了起来也不过一掰又断了。当下他变得手足无措,承诺以后一定找一块世上最好的玉石,替她打磨出最精致的玉箫。
她吃了一惊,开玩笑说,最好的可是极北寒玉,他能找到吗?
他面露为难,但很快又承诺,就算一时找不到,找上三年、五年、十年,承诺不敢忘,他答应她的一定会做到。到时候,他就在玉箫之上刻上“爱妻双成仙女”六字,再亲手捧了送给她。
魏赦奉上来的玉箫身上,果然有那刺目的六个字,一笔一笔,刀削斧凿,是他的字迹。玉质纯新,箫身晶莹,看得出没经过几年风霜,他真的找了多年。
魏赦道:“此物是郡王让我奉上,他说,他送这支箫给神医别无他意,无心破坏神医如今的感情,只是当年许了的承诺,他不敢忘记。神医收下也可,不收下也可,如见了厌烦,就请扔进百柳湖中。”
他说完,女神医的身后,见青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门槛外。
女神医的幂篱如水纹一般动了一下,她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请魏公子扔了吧。”
这十多年过来了,她早已不擅弄箫。“辜负了郡王的美意了,难为他还记得。”
魏赦递出去的手,握紧了玉箫,又收了回来,脸上不见什么颜色,只微笑说道:“好。魏赦话已带到。”
他转身去,握住了竺兰细嫩的一只软手,对女神医颔首点了一下,两人走出了螺山。
到了长廊水榭边,竺兰皱了皱眉,道:“怎么办?真的要扔吗?”
这么好的上乘的玉箫,何况又承载着郡王的一份回忆与心意,便如此扔了,岂不是可惜。
魏赦也凹了眉。
百柳湖水波粼粼,细浪微微腾起,正值春暖时节,游鸭三三两两渡过水面,留下轻盈的连串毂纹。魏赦掌中托起了那支玉箫,端凝了片刻,发现上头的六字,笑道:“这也难怪神医不收了,这要让她如今的丈夫看见,只怕要呕死了!”
这种感觉,魏赦是再明白不过的。
要不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就是宣卿,在他心里,前夫就是应该死得透透的,别老没事诈个尸。
虽然隋白是他的兄弟,但也不妨碍他帮理不帮亲了,魏赦抬起手,就将那支价值连城的玉箫扔进了波澜漫生的百柳湖中,扑通一声,玉箫沉入了水底,再无音迹。
魏赦挽住了竺兰的臂膀,将她扶上岸,登车而去。
他们走后不久,水榭之上,忽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
魏赦取了方子,入城以后,命马业成到城中的药铺里照方抓药。
她怀着身子,不宜大动,因此也不适宜再长途跋涉,只南下走了几十里水路,便回了漠河村。
这一次回来,还带回了阿宣,豆花嫂等人都十分高兴。魏赦请人将屋顶修葺一新,负了他们工钱,夜晚,竺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犒劳这些出了一天苦力的乡亲们。
魏赦和阿宣都争着给她打下手。
自打她怀孕以后,阿宣就乐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她不小心伤到肚子里的“妹妹”,比魏赦还要激动。
她要上桌时,阿宣就搬了板凳哄他娘亲上桌,不要再劳累了。
竺兰微微噙了笑,顺从地听儿子指挥安排。
豆花嫂见他们一家人相处得如此融洽,实在羡慕,豆花嫂她男人更是,又不会说话,开口就感慨道:“我是真没见过后爹和继子处得这么好的!”
魏赦在厨房里看火,闻言右边眉骨似跳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亦不想解释。
他的儿子就窜了起来,义愤道:“谁说是阿宣后爹了!爹爹是我亲爹爹!”
小孩儿童言无忌,想是还不知道实情,豆花嫂他们虽然嫌弃她男人说话口没遮拦,但更怜惜小孩儿到现在也还不知实情,各自心疼地在心里叹息,却不忍对他吐露“真相”。竺兰也略有尴尬,双臂抱了阿宣,让他不要在饭桌上没大没小。
“对了小牛,”豆花嫂搁下了碗,对竺兰道,“你和你男人这一次回来,要住多久?”
竺兰道:“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看,你们不如就长住好了!”
豆花嫂说罢,乡民们纷纷附和,连村长也道:“小牛,这是你的娘家,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住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欢迎啊。”
竺兰确实也有几分想留在这儿,不过这和她一直以来开酒楼的心愿背道而驰了,情不自禁看向魏赦蹲在灶台边往里搅弄柴火的魏赦,他似有所感,回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充满了纵容和鼓励,仿佛她无论她做甚么决定,他都支持。
“嗯,我还得与夫君、阿宣商量一下,这一次回来,只是因为夫君觉着我还未满三月,受不得奔波,我们这才回漠河村小住一段时日,不过……”
豆花嫂立刻点头:“明白,明白。”
如今小牛的男人不比宣卿,是个贵族大家出身的贵公子,让他一直留在这个荒不见人烟的地头,过着柴米油盐样样都要发愁的日子,实在是委屈了。
她补了一句:“我们都懂的,毕竟也不是宣卿了。”
豆花嫂这话声线压得低,像是就故意说给竺兰听的,但魏赦耳力奇佳,哪能骗过他的耳朵?
他撂下柴火,从屋中步了出来,一身雪白的裳服上均布满了黢黑的泥灰和木炭屑,叉腰环顾周遭。
在场的,花白胡子的老村长,豆花嫂,几个同豆花嫂年纪一般大的妇人,还有几个露着膀子的壮汉,从前都是相熟的。
他看着他们每个人,他们也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
魏赦叉腰道:“不瞒各位,我就是宣卿。”说完,在每个人目瞪口呆之际,走到阿宣的身后,摸了摸他的圆脑袋,又道:“这是我亲儿子。”
“你是……是人是鬼?”豆花嫂发出了一声尖叫,几个妇人吓得面如白纸,抱作一团,几欲离席。
魏赦一笑,“活生生的――人。”
说罢,他眨了几下眼,“我以为,我没死这件事,大家得知以后应该很高兴?唔,现在――”
“高兴!高兴高兴!”豆花嫂她男人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一把掐住了魏赦的臂膀,不顾他疼痛地微微皱眉,眉开眼笑地道,“嘿嘿,暖的!血还是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一两章的样子~
第93章
正赶上江宁多雨的时节, 淅淅沥沥的牵丝细雨, 蕴着朦胧的水汽, 如幕地笼罩了整座濒临东海的城池。丝绸生意耽误了下来,这段时日,魏府的进账不多, 全家指望的三个男人, 这时是一个也靠不住。老太君年事已高, 还要几乎每日坐在房檐底下长吁短叹, 思虑着该如何维持偌大家族的生计。
这时, 消失了大半年的魏三老爷突然现身回了,冒雨回来的魏明则,通身狼狈。
慈安堂的黄昏, 老太君静坐观雨时分, 下人过来通报,老太君眼皮一掀,“不是说, 他做生意去了么?”
做生意做得大半年都不回来,老太君找人问了,他的行里压根没这号人物!起初老太君心急如焚, 托了人四面八方去找,杳无音信,后来还是林樾知会老太君,说三老爷开罪了大公子。老太君心明如镜,立刻明白是魏赦在使坏。
但使坏归使坏, 料想魏赦也不至于太过分。
如今人果然回了,老太君的鼻孔里发出冷冷的屑笑,“让他过来慈安堂!”
俄顷一连串脚步声从身后响了起来,老太君还没回过神,只一转眸,只听见“扑通”一声,魏明则形状凄惨地跪倒在了自己跟前,她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问话,魏明则朝他挪近,臂膀搭住了老太君的衣袖,哭天抹泪儿开始痛诉:“娘,那魏赦简直不是人哪!他竟让他的三叔到莽山去挑粪!我不挑就有人打我,一日三餐顿顿无荤,不吃就没得吃……我现在虽然已换回华服,但一闭上眼睛,还是觉得自己满身的粪味儿……”
他边控诉着,高老太君边对他左瞧右看,连连皱眉。
“可你怎么胖了许多?”
魏明则一滞。
“既又是挑粪又是不给吃饭的,你过得倒比在家里还滋润。”
魏明则说不出话来了。
老太君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罪了魏赦,他为何让你去挑粪?”
老太君清楚魏赦是个拎得清的人,就算对魏新亭有怨,也不会无缘无故发泄在别人身上,定是魏明则哪里触了他的底线。
魏明则的脸色愈发难堪,一时面露心虚之色。老太君何等尖锐的目光,洞若观火,一眼便瞧出了他心里有鬼,脸色瞬间一沉,冷淡地道:“我闻你也是一身的粪味,去换洗吧。”
“是……是。”魏明则脸色僵住,一边应着,忍不住抬袖闻自己的衣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让老太君说了之后,他感到确确实实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魏明则咬牙想着,他虽得罪了魏赦,可又不是他出的下三滥的招儿,他一定要杀了那贱人!
他转身大步地离去。
慈安堂外悬着的镂金鸟笼里,各色的画眉鸟啁啾着,扑棱着羽翅,似被廊檐外的昏黑风雨所惊动,是如此不安。
老太君沉静地望向窗外,雨声在耳边聒噪。
江宁这里消息灵通,作为魏氏的主心骨,俨然有三头六臂,得知魏赦入神京以后,她这一颗心就时时悬着,没有放下过。以往陛下是怎么待魏赦的她清楚,倒不担心这一次陛下翻脸,就只是怕魏赦倔得十头牛都拉不住,万一忤逆触怒了陛下,倒为他自己招致祸患。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殿下,境况如何,实在不容乐观。
但好在,后来又听说,他和竺氏离开了神京。
她老婆子这颗心才算放下了些,赦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慕荣利,无心侍奉权贵这点她非常清楚。只是不知他离了神京以后,可还有什么庇佑,又该往何处去落脚?
南直隶这块儿水路发达,一向是朝廷最为重视的风水宝地,高祖爷起兵,就是发迹揭竿于江宁,因为得了民心,很快占据了整个南直隶,最终义军发扬壮大,一举推翻了前朝暴.政。
她私心里希望,魏赦还是能够回来,哪怕不在江宁,便是在苏城、淮阳,或是别的地方,也好过一人流落在外,居无定所。
如今想来,她也怨怪自己当年给了魏新亭过多的话语权,让他轻而易举地将赦儿发配到了淮阳,若不如此,也没这么多的事儿。
一缕凉风拂开竹簟吹了过来,吹得老太君额角胀痛,金珠忙过来搀扶她,老太君按住了金珠之手,颓然说道:“我也得认命,老婆子我确实年事高了,到了这把年纪,怎不希望孙儿们都在跟前?潇然一早地出了阁,去年,宜然也出阁了,修吾也大了,出去谋差事去了,眼下就还剩下飒然讨我欢心……可她也大要及笄了,今年,也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该给她物色一个,总不好让她为了陪我一个老太婆,就耽搁了自己的好亲事。可惜我眼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盼着她爹娘能给她好好张罗。”
金珠将老太君扶到罗汉床旁,细致地替她将钗环与攒东海白玉海棠浮绣石青眉勒摘下,搁置到一旁的妆台上,便又走了回来,侍奉老太君为其脱履:“宜然小姐的婚事,老太君也不必太担忧,连玉阳姚氏也夸了咱们三小姐好风貌,不输神京的名媛贵女。”
“她?”老太君皱眉瞪眼,随即摇了摇头。
玉阳姚氏是个靠不住的,也不可信。
“老太君既然心里记挂着,要不这次等大老爷回来,便好好同大老爷说道说道,让他将大公子找回来?”
金珠扶着老太君睡下,又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一阵沉默不言。
要是靠不住,魏新亭才是真个靠不住!才当了这江宁知州几天,位置便都岌岌可危了,他就是个草包!
每每想起,她都感慨自己教子无方,魏家的男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魏新亭这一代还有个魏公桓能稍微挽回尊严,老大和老三是一个赛一个地不争气!
幸而修吾随他爹,不然,这大厦迟早倾塌!
一想老太君愈发头痛了,挥手道:“不找他。你下去吧。”
“是。”
人走了,帘幔静了下来,纹丝不动。老太君侧卧于内,静静地想着,她虽然也想让赦儿回来,但魏赦恐怕……对江宁魏氏抵触得没一丁点好感了。他早已知道,他是陛下之子,正儿八经的龙子,魏家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片浅谈而已。万户侯于他,没什么好稀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