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健明脚步匆匆,走得很快。
出门拉着门把手时,还回头看了向晚一眼。
那一眼,是无意识的。或者像他们之前说的――是潜意识。
向晚看见了,这个中年男人眼里的紧张,那件厚实大衣袖口的手,紧紧攥住手机,手背上的骨节根根暴起,青筋似乎都要捏出来,这与他脸上强装的平静完全不同。
他要接的电话与她有关。
向晚是看见了,却像没看见,一秒挪开眼,浑不在意地看着地面。
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一松。
吕健明一走,审讯室里的众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原本坐得端正的唐元初秒变身姿,伸脖子往占色那边看,声音刻意压低。
“占老师,网上真的闹起来了?”
唐元初很关心。
占色勾唇,“是的呀,你们都不看新闻的?”
唐元初哦了一声,“我今儿在准备材料,没有来得及看。”
“好吧。”占色微笑,“不仅在闹,还闹得挺厉害。”
唐元初:“舆论对咱们有力吧?”
他用了一句咱们,瞬间把几个人的关系拉得更近。
占色有些好笑,这小伙子是个聪明的实诚人。
“我自己说不明白,你自己去看?”
“好吧好吧。瞧我都傻了――”
唐元初低头找手机,随便一刷,铺天盖地的消息就来了。
他拔高声音:“哇靠!给力啊!大多数人都认为是正当防卫。”
黄何泼他冷水,“大多数人认为,没有用。”
“……”
网上吵得很厉害。
叶轮的粉丝为他建了一个网络祭奠处。签到,送花、点蜡烛……当然,还有他们关于“严惩凶手”的号召,在各种社交平台上刷屏,让他们的粉丝大规模地汇集一处,有组织性的制服舆论,对“正当防卫论”进行反击。
他们的论点和问题主要有二。
一是叶轮在已经失去抵抗的情况下,向晚为什么要杀他?
这到底是防卫过当,还是过失杀人?或者故意杀人?
二是在场的警察,为什么没有制止?
有没有渎职?有没有不作为导致叶轮被杀。
一个个就像亲眼在现场看见了一样,各种论调层出不穷。
叶轮粉丝认为,在没有经过法庭审判之前,就算叶轮有犯罪的嫌疑,那也只是嫌疑人,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处罚他,对他的杀害,都应当依法严惩。
因此,杀人的以及看着他被杀的,都有责任。
这一群人算是叶轮的理智粉,相比于在网络上到处撕逼骂仗的低智键盘粉,这群人的杀伤力更大。
他们相对克制,搬道理,讲法律,并不随便骂人,只是奔走呼吁,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与之相反的是另一群人。
他们代表了大部分人的观点。
当危险来临的时候,让一个生命正在受到威胁的人,如何判断自己的行为会不会防卫过当?
这缺乏合理性。
要求一个完美受害人,本身就是逻辑缺失。
人在危急之下的本能反应,是保全自我。
他们认为,向晚只是做了大多数人都会做的事……
另外,还有一部分阴谋论者。
他们持着与争论两方都不同的观点,怀疑一切。
网民争论不休。
热点刷新再刷新,全是案件相关。
叶轮、沐二少、白慕川、向晚几个人的名字频频出现在网络上。
在向晚不可抗拒的时间里,她再一次成了“网红”,有骂她的,有同情她的,有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
不过,这热闹她都看不到。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向晚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老老实实地坐着,并没有改变身为被讯问人的标准坐姿――直到吕健明进来。
门被他拉开。
带着一丝冷风。
吕健明看看大家,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那什么,你们……继续,继续。”
黄何面无表情,“没关系的。”
说罢,他转头看唐元初,见唐元初还在低头刷手机,轻咳一声,“开始了。”
唐元初飞快放好手机,坐端正,“好的。”
众人再次坐好,依旧由黄何主审和询问,其他人偶尔插上两句。
事实就是那么个事实,当时的情况,其实这里的人在资料上看过都不止一次,向晚真正能“交代”的东西不多。但就像白慕川说的,该走的程序一个不少。黄何严肃地问了她一些相关问题,向晚都一一作答。
相比他们的认真,吕健明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插话的时候,也不像刚才那么多。
向晚余光瞄他,有些诧异。
看来师姐今天来,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
审讯室的时钟,慢慢在走。
在这难熬的气氛里,审讯结束。
黄何问完,合上资料,淡定地看着白慕川和吕健明,“我认为向晚没什么问题,不存在防卫过当――”
吕健明:“怎么就不存在防卫过当了?在叶轮主观上已经失去了抵抗的情况下,嫌疑人的防卫强度明显过大,直接剥夺了被害人的生存权,构成了防卫过当的要件,就应该负刑事责任,按防卫过当处理――”
“吕主任!”向晚突然开口。
吕健明条件反射地抬头。
向晚皱着眉头,“我刚才说话的时候,你可能没有注意听,那我再为自己辩论一次吧。”
吕健明撇嘴。
刚才他确实有些走神,于是,他想听听她怎么说。
向晚冷冷看着他:“你可能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因素。我的腰上,当时绑着炸弹。主观上,叶轮有杀害我的故意。客观上,炸弹还在身上,属于犯罪行为正在实施,而非他的犯罪行为已经结束,这两点是截然不同的。《刑法》第20条第3款规定: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向晚说得很慢,字字清晰,斩钉截铁。
吕健明一怔。
她说得太有道理,以致于他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黄何看他一眼,“因此,我认为,我们没有理由扣留他。”
吕健明脸色一沉,黄何马上转开头,抢在他说话之前,对向晚说:“今天就到这里,你可以离开了。不过,最近不要离开京都,我们可能还会需要你来配合调查,你必须随叫随到。可以做到吗?”
向晚点头:“可以。”
黄何站起来,“好,那今天就这样。”
吕健明:“……”
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黄何说完了。
黄何走过去,朝他伸出手,“吕主任,今天辛苦你了。”
吕健明不悦地慢慢站起,与黄何握握手,“不辛苦,应该的。”
黄何无视他的冷脸,一本正经地问:“中午一起吃个饭?”
吕健明微眯眼,“不了。我还得赶回去向程副部汇报。”
“噢!”黄何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好的好的,那我们就不留你了。你请!”
唐元初已经站在门口,拉开了审讯室的门,一副等着送客的样子,态度很恭敬,样子却像在撵人。
吕健明今儿窝了一肚子火,看他们“一家人”配合默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打个哈哈,僵硬着一张假笑的脸,与众人一一告别,夹着公文包大步离去。
吁!
向晚松口气。
白慕川走过来,“结束了,走吧。”
向晚动了动,胳膊腿都酸了。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她几乎没有动弹过。
“我以为今天走不出这个地方了呢。”
“差不多吧。”白慕川正经脸,“等下你还要继续工作,今天是得留下来。”
“……什么工作?”
“陪我。”
“……”
向晚笑着瞄他,转了转酸涩的脖子,又看着占色眨个眼。
“师姐,谢谢。”
“不用谢我。”占色面带微笑,“我只是一个猴子请来的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