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长安立即退后了好几步。
“扑”的一声闷响,像猪尿脬被扎破了一样,女尸隆起的腹部一下子瘪了下去,因为首当其冲,即使嘴里含着姜丸,彭英也忍不住掉头就吐了起来。
一股比先前更浓烈的恶臭弥漫在整个竹院,陶秀明紧紧捂住了鼻子,却依然探头看向女尸,目光既专注又有些阴鸷。
程四合回头干呕了几下,见徒弟还在那里吐个不停,只得自己上前勘验。细长的特制铁箸在腹腔里翻了翻,程四合轻轻“咦”了一声。
陶秀明立即追问道:“程仵作,怎么了?!”
程四合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没看到尸体的子宫……”
第73章 死者无孕
易长安叹了一声,挽了挽袖子,从程四合的木箱里取出一副羊肠衣手套套上,又抽了一柄细长的刀刃出来:“我来吧。”
程四合诧异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忙退开了几步。
易长安蹲,在女尸两轻轻拨弄了几下,就一手固定着一团腐黑的东西,一手持刀轻轻划了下去:“子宫在这里。”
程四合疑惑地看了她手中的东西一眼:“这、这怎么可能?难道此女死前还受了椎刑?”
椎刑是前梁朝宫中慎刑司常用的一种恶毒刑罚,专门用于惩治犯了大错的宫女,就是用木椎撞击宫女腹部,生生将其子宫撞击地脱垂出体外……
大燕朝建朝以来,太祖认为此刑太过残酷,已经明令禁止了;民间倒是津津乐道了好久,因此程四合下意识地想到了椎刑。
易长安苦笑了笑:“没有,只是因为尸体的,在腹腔内产生了腐气,压迫得子宫和直肠都分别脱出来了。”细长的刀刃指了指另外一截黑乎乎的东西,易长安解释了一句,“瞧,这就是直肠。”
竟然还会这样?为什么以前师父从来没说过有这么回事?就是仵作必读的流传了几代的《勘尸解冤录》上也没有提过这事!程四合将信将疑地看了眼,不置可否。
易长安却直接点了彭英:“吐完了没有,吐完了继续填写尸格!”
彭英连忙取下手套扔在一边,拿起了纸笔。
“验:死者无孕,膜破损,阝月道严重……”
“清清!”
被这一声嘶吼打扰,易长安的动作和话语一顿,不满地看了过来。
陶秀明双目猩红,紧紧握着双拳想要冲过来,又被鄢丽娘死死拖住了,只能声音嘶哑地吼着:“清清是不是被、被――”
易长安瞪了他一眼:“正在验尸,没出结论前还请陶爷不要打扰!”
这里虽然清了场,没留几个人,但是见妻弟如此失态,顾维申还是不满地轻斥了他一句:“秀明,不得胡来!”
见陶秀明的情绪稳住了,易长安继续回过头动刀子,手中微微一顿,取过一把镊子小心夹了一根沾满了黑色腐液的东西出来,像是毛发之类。
既是那处严重,难道是哪个男人留下的?可是真有男人的毛发这么长吗?彭英嘴唇嚅了嚅,看了眼黑着脸杵在一边的师父,又紧紧闭上了嘴。
易长安很快又打开了胸腔。
女尸的胸肋骨完整无伤,肺泡组织都已经腐烂了,不过胃部没有积存溺液,再综合死者衣物的湿度,后脑伤口的现状,易长安基本可以排除干性溺死的可能。
“后脑的伤应该就是致命伤,不过……”
易长安正在筹措着用词,程四合却抢先开了口:“不过尸体手足四肢都没有勒痕,应该是死后!”
死后!陶秀明的身子晃了晃,软软倒在了椅子上,嘴里低低唤着:“清清,到底是谁害了你?是谁,到底是谁……”
易长安看了程四合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而看向陶秀明:“陶爷,先前我听说清清姑娘请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她为什么请假?”
“正月十三,清清过来找我请假……说是要……早知道、早知道我就……”陶秀明喉头发哽地说不下去了。
易长安看了顾维申一眼:“顾大人,事涉案情关要,下官还是找一处僻静所在细细询问吧?”
这也是保护被问询者一些个人隐私的意思。顾维申自然没有不应允的,回头又吩咐那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文吏:“郁师爷,还请你从旁记录案情关要,不可有半点轻忽。”
郁师爷连连点头,又向易长安行了一礼,自我介绍了:“鄙人姓郁,单名一个‘江枫渔火’的‘枫’字,得东主顾悯,帮着打理些刑名勾狱之事;易大人但有差遣,郁某定当尽力。”
难怪刚才清场的时候郁枫并没有退走,原来他并不是体制内的,而是顾维申私人聘请的刑名师爷。
大燕的官员多有幕僚,地方官员为了防止属官糊弄自己,更是经常私人聘请钱粮师爷和刑名师爷,在这紧要的两处把关。
易长安立时明白了这位郁枫是顾维申的“自己人”,客气地回了一礼:“稍候要辛苦郁师爷记录了。”
取下羊肠手套,用皂粉洗了几次手,即使身上的衣物还沾着尸臭,易长安这时也顾不得了,带着郁枫和陶秀明就去了隔壁的蕉院。
下人奉上了笔墨又悄悄退下,整个蕉院只剩下易长安、郁枫和陶秀明三人。
见陶秀明眼眶微红,似乎是哭过了,不过情绪还算平静,易长安斟酌着开了口:“陶爷似乎跟这位清清姑娘关系非同寻常?”
一句话竟勾得陶秀明眼中再次泪涌,当着易长安和郁枫两人的面当场失声大哭起来:“清清……”
易长安闭了嘴静静等待,直到陶秀明的哭声变成抽泣,这才重新开口:“人死不能复生,当前最重要的,是把凶手绳之以法;陶爷与其放纵自己沉溺悲伤,不如好好配合本官查案,以慰清清姑娘在天之灵。”
陶秀明哽咽着擦掉泪水,重重点头:“是,易大人有什么话要问,就问吧。”
“清清姑娘籍贯何处,又是何时进入安园的?”
“清清她是洛州人氏,当年因家贫被父母卖入教司坊,学了一手琵琶,嗓子又好……”
五年前陶秀明跟着姐夫顾维申来到滁州,想着姐夫在任上可以关照,就在滁州府开了安园。
为了让安园打响,陶秀明亲自到洛州采买了一批歌舞清倌,清清就是其中之一。
安园景致优美,菜肴精致,再加上还有歌伎舞伎可以声乐怡人,自一开张,就名气大涨,清清也因为自身条件优越又肯下苦功,逐渐成为安园的当红头牌清倌。
陶秀明在安园倾注了自己无数心血,对于跟安园一起成长出名的清清自然也花费了不少心思,不知不觉间两人渐生情愫……
“过年那一段,清清和我逛街时无意中发现她的姐姐也嫁到了滁州府,她们姐妹两个相认时抱头痛哭……所以正月十三那天,清清跟我请假,说要去她姐姐家里过上元节,我当时本想着陪她一起过去的,不料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只得帮清清雇了一辆马车过去……”
“她姐姐家住何处?当时陶爷临时是有什么事?还有,雇了何人的马车?”易长安一句接一句连珠发问,句句都问到了节点上。
郁枫下笔如飞记录着,不免抬头睃了易长安一眼,心里暗暗点头:稍候要跟东主提一提,这位易推官易大人,看来并不是全靠上面有人,自己还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不说那一手尸检之术,就是这讯案一事,也是个极明白的。
第74章 蔷薇
问清楚了陶秀明,易长安让人带着陶秀明去车马行传那位车夫了,又遣了一名捕快去了滁州府旁边的桃江县,按陶秀明说的清清的姐姐现在的住址去寻人,自己这头把鄢丽娘传了过来:
“鄢娘子,得罪了,本官听说这安园里的一众清倌都是由你在管理的,不知道你最近可觉得清清姑娘有什么异常?”
鄢丽娘仔细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易大人,虽然这些清倌都在奴家手下,不过奴家成天里事务繁多,倒是并没有注意到清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清清姑娘是正月十三走的吗?当时你可亲眼看到?清清姑娘走的时候可带了些什么东西?”
易长安突然抛出的三句问话问得鄢丽娘一怔,旋即盯着易长安正色答道:“易大人这是怀疑陶爷吗?这绝对不可能!”
“哦?为什么?”
鄢丽娘明显太过敏感,易长安却说得有些漫不经心,鄢丽娘不由含了几分怒气:“陶爷与清清互有情意,又怎么会下此毒手呢?!”
“互有情意,这情意深到了什么地步?”易长安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言语间有些随意散漫,“若只是彼此有些好感,一样也会存在逼奸不从、失手致死的情形。”
“不是!陶爷不是这样的人!”鄢丽娘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见易长安挑了眉看着自己,又强忍着脾气坐了下去,“要是易大人不信,大可把莺莺传来一问,她一向跟清清关系最好,定然能证明陶爷和清清两人之间的情意!”
不用鄢丽娘说,易长安也是会把安园的清倌们一一叫过来询问对证的;不过在此之前,对鄢丽娘的问话还是没完。
易长安轻点了下头,直直看向鄢丽娘:“问是自然要问的,不过先前本官问的那三个问题,鄢娘子你还没有回答呢。”
鄢丽娘这才半低了头,边回忆着边答了:“清清确实是正月十三那天上午走的,走前带了一只大包裹,说是要送给她姐姐的节礼……”
“那她走之后,是否又回了安园呢?”
听到易长安继续发问,鄢丽娘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个,奴家就真的不知道了,反正自清清走了之后,奴家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易长安微微往椅背上靠了靠;蕉院的敞轩里一阵安静,静得可以听到雕花玻璃窗外的一阵风声。
易长安却突然开了口:“竹院的那架蔷薇是谁让种的?”
“是我。”鄢丽娘极顺口地就答了,然后很快就反应过来,“易大人不会怀疑完陶爷又怀疑奴家吧?在各院处补种一些草木,是年前陶爷就定了的。
竹院那里原来只有一堵粉墙,瞧着有些单调了,趁着开了春,奴家才让人种了蔷薇,不仅竹院,就是另外几处院子,也相应补种了几样草木,还有一些该淘换的装饰也淘换了;易大人要是不信,把花匠叫过来一问便知!”
鄢丽娘说得言之凿凿,一派坦荡;易长安顺着她的话就点了点头:“多谢鄢娘子提醒,那就麻烦丽娘到门外传个话,让守在院门的院丁把安园的花匠先叫过来吧;你这边本官暂时问完了,等想到了什么,到时再请丽娘过来相询。”
鄢丽娘闷了一口气,出门把花匠叫了过来。
安园这么大的园子,常年需要打理,因此买了两名花匠。要整理园子添补草木的事确实是年前就定下来的,不过一直等到过完年立春之后,才开始栽种。
栽种的时间是两名花匠商量过的,为了尽量保证草木的存活,就选在了雨水那天。两人一起选的地方挖的土,竹院那堵墙下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们说为了不影响安园的生意,这些草木的栽种是在夜晚进行的。”易长安试着问了一句,“那有没有可能当时竹院墙脚下已经埋了尸体,但是你们并没有发觉呢?”
两名花匠均摇了摇头:“按说如果埋得深,我们确实也不会发觉,不过当时我们掘土时,那处的地面非常紧实,并不像才被挖动过的样子。
不瞒大人说,我们两人做花匠做了几十年,一辈子就与这些花木泥巴打交道,哪处是掘过后又重新填紧的,哪处是多年来一直没挖过的,这些还是感觉的出来的。”
易长安略有所思地点点头,翻过历书看了看,见今年的雨水是正月二十二,暗自记下了这日期,又问了一句:“那蔷薇栽种要挖多深的坑才行?”
“若是寻常种植,多用当年的嫩枝扦插育苗即可,但是园里的这些花木都是即时要有看景的,因此小的两人是直接连根一起,移植了几株成年老枝蔷薇,这坑就挖得深了一些,大概有三尺左右,也是方便整根植入后,春来即可成活。”
植根的坑挖得深,按说填土也要压实,那位邱公子带的下人只是伸手一薅,就把蔷薇的根给拔了出来,更带出了埋在下面的女尸的手……
那就是说,凶手是在蔷薇栽种以后,重新掘土,把清清的尸体埋进去的?
凶手应该也努力把土压实了,所以这几天竹院虽然客人来往,才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如果不是尸体出现腐败巨人观,因为膨胀导致泥土虚拱,又被人想薅掉上面种的蔷薇,只怕再过几天,随着气温的上升,尸体快速腐败以后,就彻底成了蔷薇的肥料了。
到时候大家只看到竹院这一架蔷薇开得艳绝绮丽,谁又会想到下面埋了一缕冤魂呢?
毫无疑问,能做到这些,凶手必然是安园的人!
让两名花匠下去,另外传唤安园的几位清倌后,易长安又从清清的好友莺莺嘴里知道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陶秀明对清清情根深种,想要娶清清为妻!
听到这话,正在持笔蘸墨的郁枫差点没打翻笔洗。
莺莺循着动静看了那边一眼,面上露出苦笑:“大人,奴家所说的并非虚言,此事在你们看来或许匪夷所思,但是陶爷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认定一样事,就一定会把它办成。如果陶爷当初没有这股劲儿,也不会有现在的安园了。他和清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自我们进了安园,陶爷慢慢就对清清格外关怀……”
“那清清姑娘对陶爷又是个什么心思?”易长安指尖轻叩了叩桌面,眸中透出关注。
莺莺长叹了一声:“清清也是极欢喜的。像我们这样的人,身如浮萍,本来也只想着等年纪大了,就寻一户踏实的人家嫁了,远远离了这风月场;不然当初也不会坚持只做清倌了。
陶爷有才有貌,又会关心体贴人,换了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呢?只是清清有几回跟奴家说过她的担心,她怕陶爷家里的人会看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