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门是硬枳木包了铜皮钉了铜钉的,并没有损坏的痕迹。易长安仔细看了看那把完好的锁,暗自摇了摇头,却排除了李泰和杨同兴监守自盗的可能。
四千八百两银子对太平县来说不少,但是对李泰来和杨同兴来说也并不算多,易梁在书房里有些记述,这两个都是有些后台的,在太平县只是为了熬资历。
太平县虽然偏远又小,但是同样各方面的关系也没有富庶之县那么复杂,族中有人,他们只要熬个一任两任的,自然就能上去了,而且想要银子大可以暗中收受,犯不着为着这么点动不得的库银自毁长城。
更何况外面还随时有一队库兵把守,这么大的事要堵了这些库兵的嘴,不是几两银钱能够打发的;那四千八百两银钱这么东一分西一分的,剩下的只怕给李泰和杨同兴打汤都不够!
而且案子要是破不了,李泰和杨同兴今年的考评别说“中”了,只怕得个“差”都是有可能!也难怪李泰气急败坏地捉着易梁发狠了。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几天,什么足迹之类早就找不到了,易长安慢慢踱进库房,仰头仔细查看着屋顶,又让墨竹和修竹端了梯子过来,细细看了房梁。
房梁上满是灰尘,看着很有些年头了,并没有后来特意做出来的痕迹。
易长安拍了拍手下了梯子,只当没瞧见墨竹和修竹两个眼巴巴的样子,慢慢走到了那几只箱子前,蹲下身查看起来。
据说发现库银失窃时,这几只箱子上的锁都是完封未动的,如果不是一名衙役觉得重量不对嚷了出来,李泰也不会想着使人打开来看,进而发现春季收入库房的税银已经不翼而飞的事。
那这几箱子银子到底去哪儿了呢?难道这个时空还真的有隔空取物的法术不成?
易长安轻轻揭开了一只箱盖,被带起了一点微尘呛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箱子里的些许木屑轻轻动了动,一下子就吸引了易长安的目光。
伸指在箱底的细屑上沾了沾,易长安看着指尖上除了浅黄的木屑外,还有一点微微发亮的白色粉末,不由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将那只箱子倒扣在地上。
果然,箱子虽然四角都包了铜片,但是板壁后面被驻了不少细细的虫眼……
“把这些箱子都移开!”易长安目光微动,吩咐墨竹和修竹把几只空箱子全都搬开,果然在堆着箱子的角落里发现了极淡的一道白线,像是用什么粉末洒出来的,如果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出来。
“老钱,你去找几个人过来,从这里给我挖下去!”易长安对着角落一指,另外又吩咐了墨竹和修竹两个,“你们两个去给我取柴火和一只大炉子过来。”
老钱向来老实,听了吩咐马上去了,墨竹和修竹两个也赶紧去找东西了。易长安净了手,神情轻松地从腰间系的荷包里摸出一粒粽子糖含在了嘴里。
在路上看到有货郎挑担卖,她就买了一小袋;心情轻松下来的时候,她喜欢嘴里含块糖等着出结果。
等几个人再回到这里,县令李泰也得了信赶了过来,面色阴沉地喝住了拿着锄头铁锹的几名杂役,冷冷盯着易长安:“易推官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找不出银子打算要掘地三尺么!要是挖坏了县衙的库房――”
“要是挖坏了县衙的库房也没找出银钱,下官自当赔钱修缮。”易长安看着面前这位年约三旬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急步走过来,就知道这人定是县令李泰了,三两下嚼碎了嘴里的糖,不紧不慢地顶了一句,“李大人不是命下官在未时前破案吗?若是不让下官动作,那下官就不管了。”
以前李泰和易梁两人虽然不对付,但是当着人前,易梁还从来没有给李泰这么没脸过。见今天易长安跟吃了火药似的,竟然敢拿话呛自己,李泰顿时满肚子火地暴躁起来:“怎么,易推官这是打算当众立下军令状?!”
刚搬了柴火和大炉子过来的墨竹和修竹两个顿时急出了一身汗:以前少爷不都是说要韬光养晦吗?怎么这一错眼的工夫,竟然这么硬打硬地跟县尊大人扛起来了呢?
易长安不是没看见墨竹冲自己挤的眼色,不过李泰上回不顾同僚情面,就把易梁狠打了二十大板,指不定还暗中吩咐了动手的衙役什么,所以易梁才会咳血而去――
易梁和李泰之间的那点面子情早就被撕破了,易长安这会儿哪里有必要再去拿自己热脸贴李泰的冷屁股?何况她也不是这种性子。
见自己只是稍稍激将,李泰就恨不得挖个大坑把自己给整个儿埋进去,易长安心中冷哂,脸上却装出一派热血冲动:
“这军令状下官立了又如何?要是我易长安在这儿挖不出失银,不仅愿意赔偿这库房修缮费用,就是下官本人,也任凭县尊大人处置!”
李泰听得眼睛一亮,死死盯住了易长安:“易推官真是年轻气盛,你可知道这军令状一立,轻忽不得,光凭这‘任凭处置’四个字,本官就能稳稳将你拿下大狱?!”
说得好像自己不立这军令状,你就没想着把我扔进去一样!易长安暗自腹诽,面上却摆出了一副傲然的模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下官有一点不服,这军令状素来有奖有罚,军令状一立,若下官真的挖出了失银,县尊又当若何?”
第4章 炼蚁
李泰是同进士出身,如果不是家族使了力,也得不到这太平县一把手的位置。
有道是“同进士,如夫人”,都占的是个偏名声,因此对正经二甲进士出身的易梁,李泰那是一直看着不顺眼,时不时地就给易梁小鞋穿。
这会儿见易梁不像往日那样傲气隐于骨,反而形于颜色,简直就是大刺刺地跳出来打自己的脸,李泰哪里会容得?张口就对了上去:“好一个有奖有罚,要是易推官真挖出了失银,本官二话不说就让皮师爷销了这案子,另外再给易推官一百两养伤银子算奖赏!”
易梁一年的俸禄也就是四十两银子,一百两也相当于两年的工资了。易长安洒然一笑,看向站在李泰身后的皮师爷:“那就有劳皮师爷笔墨为证了。”
仿佛没瞧见皮师爷一副不屑一顾不想动的模样,易长安转而看向李泰:“县尊大人金口既开,除了人证,自然少不了物证,县尊大人以为如何?”
难不成我还怕了你这个刚长齐毛的?!有了军令状这笔墨,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到时就是易梁这小子想翻身也要被死死摁下去!李泰心中划算得当,示意皮师爷取了笔墨出来写好了军令状,见易长安率先签了字,自己也冷哼一声,提笔在上面一挥而就落了名字。
易长安小心吹干了军令状上的墨迹,顺手往自己怀里一揣,拍了拍手,招呼着墨竹和修竹两个赶紧生火烧水。
李泰瞧着易长安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不由泛了一丝狐疑,转念想到就算有人盗了银,也不可能不运走反而尽数埋到库房的墙角下,心中顿时又安稳了下来。
听到李泰鼻孔呼呼出了阵粗气,皮师爷忙附到李泰耳边低声道:“县尊,让姓易的这小子去作,这又是挖又是煮的,看他还能搞出什么鬼名堂!等他挖了煮了也没个结果,咱们刚好……”
刚好把这小子拿下狱,抄了这小子的家产来赔银钱,再把这小子定了罪推出去,让这易梁敢跟他叫板!李泰面色阴戾,重重哼了一声:“来人,取把椅子过来,本官就坐在这里看易推官怎么把银子找出来!”
易长安也不示弱,大声招呼着墨竹和修竹两人将火烧大些,又指挥着杂役们甩开膀子往墙角挖下去,自己则抱着手在一边转来转去地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李泰听得脸色发青,围观的一众衙役碍着县令大人杵在前面,想笑又不敢笑,只憋得脸上一阵扭曲。
杂役本就是做力气活儿的,人多就是力量大,几锄头挥下去,很快就从墙角挖出了一个偌大的白蚁窝。
巢穴被毁,白蚁们慌慌张张地想蹿走,被易长安指挥着墨竹和修竹两个提了那只大炉子将烧开的水浇上去,将那一大窝白蚁尽数烫死了,又招呼着杂役们将白蚁的尸体都扫作一堆。
李泰见易长安兀自忙个不停,冷笑了一声:“易推官,本官是让你找失银,可不是让你来灭白蚁的!”
易长安指着白蚁轻笑了一声:“李大人稍安勿躁,银子可不就是在这里?”转头指了几名杂役,“你们几个,把扫出来的白蚁全扔进这炉子里炼了!”
柴火燃大,炉子里的水气早就烧干,这会儿正是高温,杂役们将烫死的白蚁扫在簸箕里,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了那只大炉子里。
蛋白质特有的焦臭味很快传了出来,李泰捂着鼻子站起身退了几步,听着身后的几名衙役在窃窃私语:“难不成易大人会道法,可以把白蚁炼成白银?”
屁的道法,怎么不干脆说易梁会五鬼搬运之术呢,尽在这里弄些蛇蛇蝎蝎的,莫不是易梁明知道找不到失银了,故意拿他戏耍的吧!李泰心头烦躁,回头厉喝了一声:“谁敢妄言鬼神之事!”
还要再说,一名衙役突然指着那炉子失声大叫起来:“那不是银水么!”
李泰不由愕然回头。
只见易长安一边指挥墨竹和修竹先撤了火,一边冲自己微微一笑,伸手一请:“李大人请看,窃库银的罪魁祸首下官已经找出来了,正是这些白蚁;只要再把剩下的那些白蚁也炼了,那四千八百两库房失银虽然得不出原数,大概也不会差距太大了。”
皮师爷抖着手指着那炉子里的银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这真的是银水?不是白蚁汁?”
易长安嗤地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块长石片,从正在冷却的炉子里轻轻挑了一块儿渐渐凝固的银水出来,递到了皮师爷面前:“皮师爷不信?那不妨好好看看,这世上有这样的白蚁汁么?”
见那银水被挑出来后被冷风一吹已经凝固,皮师爷试着摸了摸,从长石片上将不成形的银块儿揪了下来仔细看了又看,甚至还放在嘴里咬了咬,这才喃喃道:“还真是银子……”
不等易长安开口,皮师爷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微变,往后疾退了几步:“易、易梁!你是不是施了什么妖法!”
他这一退,其他的一众人也跟着都刷地退开了距离,敬畏地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我要是会妖术,前天还会由得那板子打下来?”
听她这么一说,想到那天易大人确实是结结实实地挨了板子,屁股打得血肉开花,还在家里养了三天伤,今天才一瘸一拐地过来当差,几名衙役胆气立时回来了:“易大人,那刚才这是个什么理?”
白蚁食银本来是为了降低自身的甲酸浓度。白银遇到蚁酸会发生化学反应变成粉末状的蚁酸银,被白蚁毫不费力地吞入腹内。
不过,这些蚁酸银不会被白蚁消化吸收,而是经过分解之后形成黑色粉末状金属,滞留在白蚁体内,经过高温达到白银熔点时,仍可以还原出银。
不过这个用现代科学才能说清的事,易长安才懒得跟李泰这些人解释,只囫囵说了一句:
“在家中休养时,昏然入梦,梦中忆起以前曾经看过的一本杂书,上面记有白蚁喜食金矿、银矿的野趣之事,醒来后想起曾见县衙里也有白蚁的踪迹,这才仔细查验了下去……县尊大人,现在这损坏的库房可不用下官赔偿了吧?”
第5章 锦衣卫百户
这易梁倒还真是走了狗屎运,看的一本破杂记救了他一命!
到底找回失银要紧,李泰冷哼了一声,也懒得跟易长安耍嘴皮子,让几名衙役上前接着从白蚁的尸体里炼银水出来,忙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把银子全炼出来了。
李泰使人来称过,有四千六百两之数。果然如易长安之前说的,没有差距太大。
墨竹和修竹两个虽然炼出了第一炉的银水,却一直是攥紧了拳头暗捏了一把汗水。见最后炼出的银子只比原来少了将近两百两,几乎没兴奋地跳起来:“少爷――”
因为银钱从白蚁肚子里走了那么一遭,弃了不少杂质,炼出来的银子成色比原来还要好几分,这两百两的缺口实在就是件小事,按成色算上火耗,县衙再补上几十两银子进去就差不多了;重要的是这四千多两的失银差不多都找回来了!
易长安轻轻一摆手止住了两人的话,微微眯了眼笑着冲李泰一揖:“县尊,此案可以销案了吧?”
见李泰沉着脸不答话,易长安倒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似的,竟然还从袖袋里拿出了先前立的那张军令状,冲着李泰扬了扬:“县尊大人,那这一百两养伤银子……”
听到李泰牙齿咬得咯咯响,易长安装作讶然道:“这军令状上可是白纸黑字写明了的,李大人可是一县之尊,不会……想着赖账吧?”
皮师爷瞧着县尊大人那脸色跟黑炭有的一比了,急忙站了出来喝道:“易推官,你不要太过分了!”
“瞧皮师爷这话,说得好像我怎么逼着县尊大人似的。怎么说李大人也是咱们太平县的父母呢,那一百两银子不付就不付罢,何必那么凶?”易长安脸色讪讪地将那张军令状折了起来,声音也小了下去,“发话下去让大家伙都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也就是了……”
瞥了眼身后一众明显有一肚子话的衙役,李泰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这人多嘴杂的,这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下去?要是被人说出去,他堂堂一县之父母,只会被人嘲笑气量狭小,出尔反尔!
“谁说不付!”李泰几乎是咬着牙缝儿一字一句迸出来,伸手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张银票,“啪”地拍在自己先前坐的椅子上,“一百两,拿去!”
易长安笑眯眯地上前两步将那张银票拿起来看了,施施然收进自己的袖袋里:“县尊大人果然是县尊大人,随身带着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票,够下官买上百儿八十只老母鸡回去炖汤补一补了;下官多谢县尊大人关怀!”一边揖了一礼一边将那张军令状送了过来。
李泰劈手夺过那张军令状撕了个粉碎,狠狠盯着易长安正想摞句什么狠话来挽回下面子,身后的一群衙役中突然有人轻轻拍起掌来:
“想不到太平县库银失窃竟是这群白蚁所为,易大人竟然能够炼蚁出银,真是让人――”那人似乎斟酌了一下了用辞,才吐出了一个词,“大开眼界!”
这会儿李泰正一屁股火,见有人居然不会看脸色,公然在这里吹捧易梁那小子?!不由猛地回过头去,想着记住那人容貌,回头就开革了那人的职――
没想到他这一回头,才惊愕发现一众衙役都在讶然回头看向后面,不知不觉让了一条路出来。
刚才鼓掌说话的那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看了李泰一眼:“太平县令李泰?”
李泰的目光在那人腰间挂的一块象牙沁朱砂的腰牌上飞快一瞥,深吸了一口气忙行了一礼:“正是下官,下官见过百户大人。”
那人随意伸手一摆,却径直走到了易长安面前,颇有几分玩味地打量了她一眼:“易梁,今科进士,太平县的推官?”声线虽然低磁好听,那双凤眸却仿佛天然煞气沁骨,让人一眼迎上去,忍不住会生生打个寒噤。
百户大人?易长安飞快地瞥了来人一眼。大燕朝的百户都是军中称谓,正六品的品级;若是一般的正六品百户,李泰怎么可能对来人这么恭敬到还有些畏惧的程度?除非这人是锦衣卫出身!
这人容貌俊朗,瞧着虽然不过二十来岁,神情散淡一副无害的模样,但是手上绝对不止区区几条人命!而且记忆极佳,来到这太平县,估计什么底细都先摸了个清楚……
易长安心中警铃大作,学着李泰的模样深施了一礼:“下官易梁,见过百户大人。”垂下眼帘时,目光一扫,已经看清了那人腰上悬的象牙腰牌:锦衣卫百户陈岳。
锦衣卫是大燕开国之君亲设的亲军一卫,任何有可能威胁皇权的官吏军民都在他们的侦缉和惩治范围之内,权势极大。
易长安虽然只读了半个月的《大燕律》,但是有明史的印象,因此对锦衣卫这个衙门也是极为忌讳;没想到这才顶名上任第一天,就遇上了这么一个活的,还是个百户!
都说锦衣卫精于侦察、刑讯,这位陈岳陈百户不会看出自己有什么破绽吧?
易长安心里正有些七上八下的,陈岳已经轻点了下头:“想不到太平县里还有易大人这样的人才。”转头却跟李泰说话去了,“李大人,陈某手中有些事正要请李大人相帮,还请李大人找一处僻静所在说话。”
李泰连连点头:“若能帮上百户大人,实在是下官之荣幸。大人这边请――”驱前几步,带着陈岳和几名缇骑往正堂那边走去了。
易长安抬眸看了眼陈岳的背影,心里轻吁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太平县有什么事要劳动到锦衣卫的百户过来,不过只要不是盯着她这种小虾就行!
也不管一众衙役在嗡嗡嗡地交头接耳,易长安只管笑眯眯伸手往皮师爷面前一请:“皮师爷,这失银已经找回来了,县尊连赏银都发下了;这会儿县尊既然有事,就有劳师爷动笔,将这案子勾了罢。”
皮师爷没好气地哼哼了一声,奈何白花花的失银就在眼前,连李泰都咬着牙奖了银子下来,他这会儿就是想刁难也没有由头难住人家啊?
见一众衙役又敬又畏地看向易长安,然后换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瞄着自己这边,皮师爷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了:“行了行了,一会儿我勾了就是!”
易长安“呵呵”一笑,向着那群衙役包括几名杂役一起拱了拱手:“兄弟们今天都辛苦了,一会儿下了值,我请大家去长丰楼叫上两桌席面嘬一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