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虎口掐了一下,又暗暗灌了一些内力进去,才在他耳边道:“看清楚,我有影子,我活着呢。”
郑太傅一时晕眩,很快清醒过来,他按了按眉心,重新坐好,低声道:“阿瑜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细细分辨了一下他的发音,姜漱玉纠正:“我不是郑握瑜,我是姜漱玉,我没死,你看我影子,我的手也是热的。”
七月十五,月色正好。她的手略微一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
郑太傅目瞪口呆:“你,你是阿玉?你没死?我,我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你可以掐自己一下,看疼不疼。”姜漱玉一本正经。
郑太傅晕晕乎乎的,有点懵,果真按她所说,在自己胳膊上狠狠一拧。他这一下子用了十足的力气,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姜漱玉嘻嘻一笑:“是真的吧?”
“是真的。”郑太傅眸中闪过欣喜之色,他蹭的站了起来,“那你是怎么……你,你不是被炸死了吗?我还见了那尸首……”
“哦,那不是我。”姜漱玉笑笑,也跟着直起身,她不打算告诉他全部真相,只简单道,“我被人救了,没有死成。”
“没死成?哈哈哈,没死成!”郑太傅哈哈大笑,“真是太好了,老天待我还是不薄的。真好,哈哈哈……”
姜漱玉站在一旁,看着他兴奋大笑,心内颇觉酸楚。她假死出宫时毫不留恋,今晚接连见了皇帝和郑太傅,她竟有点怀疑她当时是不是做的不太对。
最初的震惊于狂喜退去,郑太傅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握住女儿的肩头:“好孩子,你早知道了你的身世是不是?怎么也不来告诉爹?好了,咱们不说那些了。你既然还在人世,那我这就告诉皇帝,想法子让你还回宫里去。皇上他……”
“不不不……”姜漱玉打断了他的话,“我回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还活着。你不用给我烧纸钱了,也不用难过。不过皇宫我就不再回去了。”
“啊?”郑太傅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可皇上……”
“皇上那儿你不用担心,我今晚见过他了。”姜漱玉洒然一笑,“他也准许我不再进宫,我们过去种种,一笔勾销,两不相欠。我还要回彤云山呢。”
“不是……”郑太傅越发狐疑,“皇上不可能……”
“可能的啊,他亲口答应的。”姜漱玉神情格外认真,“而且他还承诺了,不会拿这件事为难郑家。我这次回来,除了见你一面,还有一件事。那个林……”
她说到这里有点卡壳,她不能当着郑太傅的面直呼林洛的名字,但是叫娘她又叫不出口。略一思忖,她选了一个很官方的称呼:“我母亲的遗物还有么?”
“啊,有,有的。”郑太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
“能带我去看看么?”姜漱玉解释,“我刚出生时,她给我身体里下了一种蛊,说是好方便将来母女相认。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忽然去世,我的蛊一直没解。去年发作了一次,还好被钟离国师给压制住了。虽然国师说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发作,让我不用再担心,可是没彻底解蛊,到底心里膈应。我想看看母亲的遗物里有没有解蛊的方法。”
郑太傅听得目瞪口呆,这才一炷香的功夫,他就接收到了太多的信息。他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上了年纪的缘故,一时竟有点梳理不清楚:“蛊?你娘给你下了蛊?”
他知道林洛来自苗疆,有很多奇特的本事,行事有时也很乖戾,与常人不同。但是给亲生女儿下蛊吗?
对于已经去世十年的人,姜漱玉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强调了一下:“我想看看她的遗物。”
“好,好,我带你去看。”郑太傅心中冰凉一片。他此时也无暇去管院中的蜡烛,一步一步往林洛生前所住的院子走去。
月色甚好,姜漱玉走在他身后,并不意外看到了他鬓间的白发。
郑太傅心念如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问一问这个孩子过得怎样,也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他想问问她是否恨她的父母,可他嘴唇动了几动,都问不出来。
他心想,大概是有怨恨的吧?不然她不会得知身世后也不来认他。但他又想不明白,她不愿意认父亲,为什么愿意认妹妹呢?
干走着路不说话也不好,于是郑太傅寻找着话题:“你母亲喜欢枫叶,所以她住的院子叫红枫苑。她过世后,这里除了每天有人打扫,就再没人来过了。”
今天是中元节,红枫苑也点燃了一些蜡烛。郑太傅举起一根蜡烛,率先走进房中。
可能是时常有人打扫的缘故,这里倒没有什么霉烂的气味。
“她的遗物都在这儿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郑太傅不太看好,“不过她东西也不多,左不过是些衣衫首饰。”
烛光摇曳,姜漱玉打量着房间,她“嗯”了一声,寻找一会儿,倒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想了一想,她轻声问:“她,母亲她有没有写日记,嗯,就是写札记的习惯?”
“札记?”郑太傅微怔,继而摇头,“没有。她性子傲,刚成婚那会儿,我说了一句她的字没有风骨,她就不常写字了。她写过的字都在那边那个匣子里收着,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
“那她成婚以后在哪儿制蛊?”姜漱玉打开匣子翻看着,倒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都是一些简单诗词。
郑太傅神情有些异样:“她成亲以后不再制蛊了。”
他的妻子来历奇特,为了他,改变原本的生活习惯,努力做一个贤妻良母。她为了他确实付出了很多。这也是他明知道她做错了事,却无法怪罪她的主要原因。
妻子林洛对他的爱,可以说很深了。
姜漱玉撇了撇嘴角,心说,她成亲后不再制蛊,难道我身体里的蛊是她婚前制的?她一面翻看着匣子,一面问道:“那她身边还有什么信赖之人没有?”
――其实她自己也隐约记得书里提过,林洛因为并非大家闺秀,不太习惯被人伺候。身边亲信好像只有一个,还在林洛去世后不久就死了。所以郑怀瑾和郑握瑜想找证据找被送出去的姐姐都无从下手。
果然,郑太傅摇了摇头:“没有,她身边有个王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试探着问:“既然钟离国师能压制,何不再问问他能不能解呢?”
“他不能。”姜漱玉也很遗憾,“他如果能解,早就解了。”
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在原本故事里。她十六岁就蛊发身亡了,在那之前师父想尽了法子都没能给她续命。而她现在马上就要十七了呢。蛊被压制着就跟病毒携带者差不多吧,不一定就有生命危险。
“钟离国师不行,那前任国师上官晔呢?”
“嗯?”姜漱玉微微一怔,“上官国师?”
“是啊,钟离国师见了上官国师,还得叫声师父呢。”
姜漱玉略一沉吟,她跟上官国师打过照面,他还给他诊脉,但他并没有提过她身体里的蛊。
郑太傅又叹一口气:“不过上官国师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他到哪里云游去了。”
“啊,没关系,你不用太担心。”姜漱玉反倒安慰他,“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她指了指匣子里的纸:“你这个借我研究研究成不成?”
“这边都是你的,都给你。”
姜漱玉摆了摆手:“不用那么多,我只要有用的就行。”她看了一眼郑太傅手中的蜡烛:“蜡烛快烧尽了,咱们先出去吧。”
“哦,好好。”郑太傅连连点头。
姜漱玉以前分别以郑握瑜和皇帝的身份同郑太傅打过交道,以她原本身份跟他相处还是头一次,她难免感到不自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姜漱玉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
“回去?你回哪儿去?这就是你家啊。”郑太傅有些急了,“你不是说你不回宫吗?那家也不回啦?”
姜漱玉正要回答,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先前那个中年男子快速奔过来的同时口中喊道:“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让您现在进宫呢。”
一听到这话,郑太傅立刻道:“好,我这就过去。来的是谁?有没有说是什么事?”他转过身,轻拍姜漱玉的胳膊:“阿玉,你别急,你先待在这儿,爹进宫看看,很快就回来。”
姜漱玉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胳膊。
“大人,来的是皇上身边的卫福卫公公。”中年男子看见姜漱玉,微微愣了一愣,“五,六,小,小姐?”
姜漱玉心头微乱,这个时候,皇帝让郑太傅进宫做什么?她低声道:“都交亥时了,他让你进宫干吗?”
郑太傅笑笑:“皇上这个时候召见,肯定有急事。我先进宫看看,你在家待着,等你回来,我慢慢跟你说。我还有好多事情没问你呢。”
姜漱玉迟疑了一下,点一点头,松开手:“好吧,那你快点回来,小心一点。”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应该不会当天就出尔反尔为难郑太傅。
听得这一句声音轻柔的“你快点回来,小心一点”,郑太傅只觉得心里一暖。虽然她并未叫他父亲,可他还是感觉到了浓浓的父女亲情。他鼻子有些发酸:“好,我快去快回。”
郑太傅匆忙跟着那个中年男子去更衣进宫,而姜漱玉则握着这一沓纸站在红枫苑。借着烛光与月光,翻看着林洛留下来的字。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遇上皇帝是她始料未及的,而出现在郑太傅面前却是她一时冲动,自己为之。她之前没想着跟郑太傅父女相认,但是当他神态温和跟她说话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里发酸。
姜漱玉翻看着生母林洛的字,平心而论,这字确实称不上好,写的也尽是一些浅显的诗词。如果不是郑太傅特意指出,她甚至都想不到这是林洛所写。
她翻遍了这些纸张,一丁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她原想着等她细细翻看完一遍,郑太傅就会回来了。然而等蜡烛燃尽,天光大亮,她都没再见到郑太傅的身影。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第56章 情趣
玉章宫的灯还亮着。
郑太傅面前放了一壶好茶, 不过他并没有喝多少。
在他不远处是年轻的皇帝以及覃健。
覃健二十来岁, 个子不高,看着挺机灵。他数月前被皇帝身边的韩德宝公公派去彤云山, 数日前才回来。皇帝今日命其细说经过, 郑太傅也在一旁听着。
其实郑太傅也派人去了彤云山送礼答谢姜大年,只不过人还没有回来。
皇帝饮了一口茶,慢悠悠道:“继续。”
覃健愣了愣神,他琢磨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也说的差不多了啊。这一路见闻,能说的他都说了。轻咳一声, 他继续道:“那位姜老先生看着精神极好, 山路陡峭,他走起来健步如飞, 童颜鹤发, 也猜不出年纪。就是人稍微冷淡了一些。臣把东西放下,他就有送客的意思……那彤云山风光很好,人不多,有山有水,人杰地灵……”
他说着说着有些词穷。他当初奉皇帝之命带着厚礼去彤云山拜见郑娘娘的养父,代替皇上看一看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然而事情不巧, 他到达彤云山后, 才得知山上并没有多少人。姜老先生看见他们一行人甚是意外, 并不欢迎他们。听说他们是奉皇帝之命来的, 神情更加古怪。当即便要下逐客令。他记着皇帝的命令, 勉强撇下厚礼,也没多休息就回来了。
他只想着乡野之人,远离京城,不想见生人也不太懂规矩,就没多想,直接踏上了归程。他们一路紧赶慢赶,于数日前到达京城,去给韩公公复命了。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揭过去了,谁想今晚皇帝忽然下令命他进宫。他只是个跑腿的,何曾见过皇帝?乍见皇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将这一路的见闻能说的尽数说了。可皇帝似乎还是不满意,覃健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感觉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郑太傅。
郑太傅默默放下茶杯,他也大概估摸出来了,可能皇帝想听覃健的见闻这只是个名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留下他。
赵臻瞧了覃健一眼:“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吧。”
“是。”覃健如逢大赦,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施了一礼,大步离去。
“江南进贡的好茶,太傅不妨多饮两杯。”赵臻瞥了一眼郑太傅。
郑太傅应了一声,又端起了一杯浓茶。
“今夜中元节,朕遇上了故人。”
郑太傅闻言心中一凛,很快猜到皇帝口中的“故人”指的是谁。他放下茶杯,没有说话,也不知皇帝此刻提起是不是要问罪。
“阿玉尚在人世,不知此事太傅是否知晓?”赵臻望着郑太傅,一字一字问道。
郑太傅眸中闪过一丝犹豫,却并无惊喜讶然之色。
赵臻看他神情,心下了然。果然,郑太傅犹豫了一瞬,低声道:“知道,臣今晚见到了她。”
他站起身,复又跪伏于地:“小女年幼无知,又长在乡野,许多事情都不懂,做了错事,还请皇上恕罪。”
宫中女人,只要进宫就是皇帝的人,无论生死,断没有离开皇宫的道理。只不过阿玉这件事,有些复杂。因为一开始应该进宫的人不是她。而且皇帝的态度也透着古怪。
赵臻的神色有些古怪,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他像是没听见郑太傅请罪的话语,只状似不经意地问,“是无意间见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