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半宿没睡,隔日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过了几日,邢平淳全不敢出现在邢慕铮与钱娇娘面前,自己悄悄儿搬到外头定西侯府去住了。那儿本来就是要改建成太子府的,只是还未峻工,钱娇娘也舍不得邢平淳,就一直留他在东宫里。这日钱娇娘对邢慕铮道:“丑儿那事儿……我有一个想法,等明儿你叫丑儿过来,咱们一齐坐下来商量商量,不过我得先说好,你可不能又突然发脾气!”
邢慕铮一听就知道钱娇娘要帮邢平淳说话,他皱眉道:“有什么好商量,这事儿没得商量!”
“好声气儿些!”钱娇娘叉腰,“这事儿得听我的,这也没得商量!”
邢慕铮眉头皱得死紧,最后重哼一声,一甩袖子出去了。
钱娇娘与邢慕铮说了,又悄悄地把邢平淳叫了进来,郑重其事地问他,“你这是心里有人了?”
邢平淳犹豫地看了钱娇娘一眼,点了点头。
“谁?”
邢平淳道:“娘,这你就别问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敢情你这还是单相思?”钱娇娘挑眉。
邢平淳摸了摸鼻子,挠了挠头。
“不愿改?”
邢平淳一顿,又缓缓点了点头。
钱娇娘叹了口气,“那我大孙子怎么办?”
邢平淳一听钱娇娘松口了,他忙狗腿地站起来,替钱娇娘捏肩,“娘,我的好娘,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孙子的事儿不打紧,这不是还有逆雪么?”邢平淳来前的确紧张得浑身冒冷汗,他爹一看是死不能同意的,若他娘也反对,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亏娘还是那个娘。
钱娇娘恶狠狠瞪邢平淳,“逆儿还那样小,你就打他的主意?”
邢平淳嘿嘿笑,更卖力替钱娇娘捏肩。
钱娇娘由着儿子谄媚,“你可得知道,我要是松了口,你这皇帝就坐不稳了。”便是在侯府也好,他们当个土皇帝,关起门来谁都管不着。这真成了皇帝太子,倒还不好办了。邢慕铮有两个儿子,听说还有大臣时不时地上疏叫他多留龙种,这邢平淳往后若是登了基,若总不娶皇后,那折子岂不要堆成山?再说了,皇帝总要有继承人才行。
邢平淳默默了片刻,“我知道。”
“那你可想明白了?”
邢平淳道:“我若没想明白,我也不敢跟爹娘你们讲。”
钱娇娘道:“你就吃准了你娘我护着你是不?”
邢平淳郑重其事道:“这事儿我还真不敢想。”
“那你还敢提?”钱娇娘瞟他,“若是我跟你爹都不应允,你打算怎么办?”
邢平淳嘿嘿笑道:“听爹娘的呗。”
“当真?”
“当真!我早就想明白了,爹娘都是爱护我的,你们若都不同意,定然十分为难,我发了誓要做天下第一孝顺的儿子的,岂能违逆父母?”邢平淳拍拍胸脯,说完又谄媚道,“当然,爹与娘又都是天下第一讲理的人,我知道你们一定能体谅儿子的!”
钱娇娘哼了哼,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马屁精!”
邢平淳捂了鼻子,他嘟嚷道:“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钱娇娘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事儿我想了好几日……”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万岁!”
突如其来的太监声音与宫婢略显慌乱的声音响起来,邢慕铮大步走了进来,邢平淳忙下跪请安,钱娇娘站起来,邢慕铮看着她,对着儿子的方向随意抬了抬手。
钱娇娘干咳一声,邢慕铮走过来,低声问她:“给他支什么招?”
“没支招!”钱娇娘分明什么也没讲,总有种被撞破的心虚。
邢慕铮哼了一声,让跟进来的宫仆都退下,邢平淳有眼色地为父亲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邢慕铮面前,邢慕铮接了,但没喝,随手放在桌上。
“你们娘俩商议出什么来了?”邢慕铮问。
邢平淳看了钱娇娘一眼,钱娇娘使了个眼色,邢平淳便笑道:“真没商议什么,儿子只是过来跟娘请个安。”
“哦?怎么不见你来给我请个安?”
邢平淳腆着脸道:“儿子这不是怕爹的气还未消么。”
钱娇娘道:“行了,既然人都来了,我给你们说说我的意思,你们都听听?”
邢平淳立刻道:“娘,您请讲。”
邢慕铮当然也是给钱娇娘面子的,他让钱娇娘坐下,钱娇娘便坐在他的身边,开始说她的想法。
其实这事儿认真讲来,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钱娇娘的意思,是先缓缓。
她说既然要邢平淳出去游学,便让他先大江南北地走一遭,东宫选妃的事能先停了,也能叫邢平淳自个儿出去见识见识,再想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只走那条路了。他现在还年轻,兴许出去磨砺磨砺,想法又变了。倘若几年后他还能坚持己见,他们也不逼他,只是太子之位得让给逆雪,将来让逆雪当继位。
邢平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答应,我答应!”
钱娇娘看向邢慕铮,邢慕铮眼里还有些不满,认为钱娇娘太过宠着邢平淳,钱娇娘对他挤眉弄眼,逼得他点头。
邢慕铮不想点头,钱娇娘在底下踢了他一脚。邢慕铮无奈,只能顺着娘娘的意思点了头。
邢平淳大喜过望,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完,只听得邢慕铮道:“你先别高兴,你娘太惯着你,我的意思,你游学回来,必须得继位,你若娶妻生子,就一直当皇帝,你若不生,就必须等到逆儿能当皇帝为止。”
“啊?”邢平淳顿时垮了脸。
“你啊什么啊,”邢慕铮瞪他,“若不是你娘护着你,你有这般自在?你还想叫我一直替你擦屁股?”
“可是……”他当了皇帝,那些臣子不是更追着他娶皇后吗?
“没有可是,要么你现下娶个妻留个种,我还能宽待宽待,否则你自个儿去应付,你娘想出宫去,难不成还得等到逆儿继了位?”
钱娇娘一想也是个理,“可不是么,你爹当几年皇帝,你当几年,我们把逆儿带出去转转,等他大了,能当皇帝了,你再退位给他!”
钱娇娘一锤定音,邢平淳虽然哭丧着脸,但也不敢再提额外要求。毕竟爹娘已给了他最大的包容。
待钱娇娘的生辰过后,邢平淳便轻车简装地准备去各地游学,与他同行的除了几位老师,还有如今在他宫中任职的吴泽。微服与邢慕铮来送行的钱娇娘望着二人意气风发地骑马并肩而去,颇为话本里潇洒仗剑走江湖的游侠风范,二人并行倒是玉郎潘安,十分养眼。
钱娇娘忽而灵光一闪,转头与邢慕铮道:“丑儿心里那人,不会正是吴泽世子罢?”
邢慕铮拧了眉,“我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钱娇娘却双眼发光,“如果真是,那还挺好。”
邢慕铮黑脸,“有什么好?”
钱娇娘又望向远去的一行人,缓缓吐出两个字,“般配!”
***
邢平淳游历了四年,被邢慕铮召了回来,又在他身边以太子身份议上朝两年,邢平淳始终不曾改变想法,身边美人无数,他都坐怀不乱。只是钱娇娘发现他似也没跟吴泽有古怪。旁敲侧击一番,才知道傻儿子还讲都不敢讲,光顾着吃醋破坏人婚事去了。
钱娇娘简直没眼看,邢慕铮却喜闻乐见,他依着自己的计划,禅位给了邢平淳。待过了年,他就与钱娇娘带着邢平瑞出发去行宫,将那儿当作第一处游玩的地点。
邢平瑞这会儿已快十岁了,他长得不全像邢慕铮,却很有二人的影子,只是顽皮也是一等一的。他在宫里长大,难得出宫去玩,这会儿乐上天了,一个劲地催着父皇母后赶紧上船。
邢平淳摸着邢平瑞的小脑袋,“好弟弟,你好好玩,哥哥等你回来。”
彼时还天真的邢平瑞还不知自家亲哥已经等着他回来跳坑,还傻傻地以为哥哥笑得极为和蔼可亲。他咧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钱娇娘与邢慕铮十指相扣,看了看跟在邢平淳身后白衣胜雪的玉面公子吴泽,转回目光似笑非笑地对邢平淳道:“傻儿子,你好好当皇帝,别的不行,总该得有一样强处。”
邢平淳呛声,偷偷瞄了后头一眼,吴泽似是什么也没听见。
邢慕铮已懒得理会这事儿,他转身拉着钱娇娘往船上走,钱娇娘回头艰难地与儿子道别,笑容灿烂,“我们走了,你自个儿保重!”
邢平淳忙上前一步,“爹,娘,记得给儿子写信!”
龙船远去,邢平淳让来送行的文武百官都散了,自己站在柳树下望着江面上远去的船只许久。
吴泽一直无声地陪在他身边。
邢平淳终于从离别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转头对吴泽笑道:“端之,咱们回宫罢。”
吴泽却微一躬身,轻笑道:“陛下,臣也想向您辞行。”
邢平淳的笑容僵在唇边,“你……要去哪?”
吴泽垂眸,“臣想继续游学,收集民间流传的古诗。臣原与您说过的。”
邢平淳干笑两声,说不出话来。
吴泽指指不远处等候的马车,“那末陛下,请容臣就此别过。”
“等等,你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吴泽偏头想了想,“许是一年,许是五年,许是十年。”
邢平淳僵在原处,吴泽认真对他行了一礼,转身走向马车。他上了车,侍从很快驾了马自官道离开。
邢平淳愣愣在原地站了许久,他猛地回神,看了看已不见船只的江面,又看了看不见马车的官道,他顿如醍醐灌顶,冲过去翻身上马,“给朕追!”
吴泽坐在马车里,听着滴滴答答的马蹄声,手里拿着邢平淳赠他的玉笛,神情莫测。忽而背后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将他自思绪中拉回来,他微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侍从在外面道:“公子,天家,追上来了!”
侍从话音刚落,马车四周就已被团团围住,邢平淳冲到马车面前,侍从急忙停下了马车。吴泽掀帘,邢平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对他咧开白牙,眼中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决,“端之,一个人终是太孤单,回来罢,待过几年,朕陪你去!”
吴泽停顿片刻,缓缓勾了唇,笑了。
“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远去的龙船上,一对俪人站在船头,钱娇娘依偎着邢慕铮,挂着满足的笑容,望着江山一片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