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你想要什么?”
刘文吉垂着长睫,睫下阴影完全覆住他的眼中神情。
他说:“我想求公主相助,让我进宫,成为内宦。”
暮晚摇诧异,看他:“为什么?你……想清楚了?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我也照应不到你。宫廷和外面,是不能私相授受的。我不会犯此忌讳,将手伸到我父皇的地盘去。”
刘文摇了摇头,说他不用殿下照顾。说只要公主答应了他这个求助,他这件事,随便公主如何利用,如何处理。他日后也不会麻烦公主,也不会再和公主府联系,更不会试图和春华联系,毁了春华。
刘文吉跪在地上。
冷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单薄如雪的身上。
他就这般跪着,静静的:“我思来想去,一切仿佛都是没有权而引起的。”
长安这样的地方,若想待下去,就得手中有权;长安这样的地方,若想报仇,就得手中有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过够了……已经过够了!
一而再再而三,命运的冷刀次次扎心,谁能依然浑噩度日?
刘文吉仰脸,和暮晚摇对上的目光,明亮万分,充满了刻骨恨意。
不知他恨的是这个为所欲为的世道,或是那将他废了的位高权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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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北里那边的消息传来。
那位娘子确实只是一个柔弱的初初到北里的女郎。张郎和刘文吉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她当时就吓傻了。知道这事超出了她这样的人能承受的范围。
她虽不知此事会如何走向,但她起码知道,便是户部郎中家里的十一郎,如此随便废人……那也不应该。而若是让人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她这么一个弱女子的话,她死无葬身之地。
那位娘子前半夜被张郎掳去,因为刘文吉的相护逃过一难。刘文吉太扫兴,张郎对她失去了兴趣,她求助后得以离开。
那娘子回去后就开始收拾细软,趔趔趄趄地跑出所在的花楼……然而刚开了花楼的后门,方桐等卫士就提着刀破门而入了。
双方撞上,要知道都有哪些人参与了废掉刘文吉这件事,轻而易举。
那张郎也不愧是那帮人中的领头。张郎在屋子里睡得昏沉,跟着他的郎君已经被废了好几人。有人屁滚尿流逃跑,来找张郎,让张郎赶紧逃:“郎君,郎君!快走快走!是丹阳公主府上的人!不知道那个被废的和丹阳公主有什么关系,丹阳公主派人来废了我们啊!”
张郎酒一下子吓醒,他哆哆嗦嗦地爬下床,匆匆穿上裤子就爬窗往外跑。
初冬天寒,张郎跑出屋子就被冻得僵冷。但是他知道再不逃,被公主府的人抓到,也许真会被废掉。
因为丹阳公主很可能先斩后奏!
先废了他,再补救!
到底是当过几天官的,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张郎让自己身边的人帮自己在后掩护,自己吓得翻墙跑出北里,一路骑马,趔趔趄趄地回府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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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钟鼓声相伴,一重重敲响。
户部郎中,张郎中的府邸,也刚刚睡醒。
张郎中今日不上朝,他悠悠闲闲地起了床,在后院打了一套拳后,和自己的妻妾用膳时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去书房读书。张郎中打算上午在家中读书,下午再去户部看看今日的公务。
正是平安无事的一天之时,张郎中的书房门“笃笃笃”被敲得剧烈。
他儿子的声音在外惨叫:“阿父阿父!快救我!阿父不救我,我就要活不成了!”
张郎中火冒三丈,听出是自家十一郎的声音。这个小子被他扔去户部才历练几天,整天不好好办公务,见天找理由请假。今日竟然说什么活不成了。
张郎中黑着脸开了门,正要训斥儿子上进些,却大吃一惊,看他家十一郎凄凄惨惨的、衣衫不整,脖子上肌肤冻得发紫,整个人都哆哆嗦嗦。
十一郎扑过来抱着自己父亲大腿就哭嚎:“阿父,阿父救我!丹阳公主要废了儿子,丹阳公主肯定马上就要找上门来了,阿父救我啊!”
张郎中:“胡说!你且放心,我与丹阳公主一同为太子做事……”
他儿子大哭着打断他:“不是那样的阿父!昨夜我宿在北里,跟一个男的抢一个娘子。我气不过,废了那个人的根。后半夜丹阳公主府的卫士就一家家拍北里各楼的门了……那个被废的,说不定是丹阳公主的小情人,是她相好的!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要也废了你儿子!
“阿父阿父,救命啊!”
户部郎中一个凛然,顿时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意识到了儿子给自己惹了个大祸。
他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低头一看十一郎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又心焦无比。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怎么能不救?
户部郎中咬牙:“来人,给十一郎换上小厮的衣服!十一郎,你从现在开始逃出长安,去你外母家中避难。此事不解决,你就不要回长安!什么时候为父和丹阳公主商量好了,给出了她满意的条件,你再回来!”
十一郎连忙擦泪:“是!阿父你一定要救我啊……”
张郎中火冒三丈:“为父的官位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能留你一命已是极致了!”
而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小厮来报,丹阳公主上门。
张郎中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官服,正容出去面见丹阳公主。
十一郎已经逃出了长安……起码性命保住了。
他就可以放心和丹阳公主借此事周旋了。
而张郎中十分干脆,见到公主,就承认自己儿子的错,说要辞官谢罪。
暮晚摇皱了眉,心里怨恼,骂他这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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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上的人没有人是傻子。
张郎中这个户部郎中的官已经做了十年。
他要辞官,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能替代他的人。
而为了给自己儿子赔罪,张郎中是金钱也赠,良田也赠,官位也送。
最后这事,势必要闹到太子面前。
而太子如今最看重的是年底大典。太子手中最重要的牌是户部。
太子怎么会让户部出事?
户部郎中这招釜底抽薪,真让暮晚摇暗恨啊。
此时暮晚摇多希望这件事是秦王、或者晋王挖出的套给他们上,这样的话她还能多操作……然而可惜,方卫士查了一晚上的结果,是没有人插手。
没有人在意过什么刘文吉。
春华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秦王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刘文吉这个人的存在,晋王大概也不知道……刘文吉这种小人物,即使入了他们的局,他们都没有记住。
暮晚摇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更冷静些。接下来,要在东宫打硬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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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这一日依然在制考,傍晚考试结束,言尚出吏部的时候,遇上其他几个待诏官员,又碰上刘相公。
刘相公勉励了他们一番后,收了张纸条。
刘相公瞥了言尚一眼,似笑非笑。
刘相公慢悠悠道:“你们这几个待诏的,我方才看了你们的卷子,都答得不错。正好今日我夫人要亲自下厨,你们不妨到我家用晚膳吧?”
刘相公亲自邀请,哪有人敢不给面子?
而到了刘相公府上,刘相公让他们喝酒,言尚不喝,被刘相公看了好几眼。但无论如何,一伙被刘相公灌醉的待诏官,今夜都必然要宿在刘相公府上了。
言尚这种低调的人,他当然从不肯表现得与众不同。旁人要宿在刘相公府上,他当然也宿。
不过言尚怕两日过去了,暮晚摇会担心自己,派小厮云书给公主府上送了纸条,让公主不必担心。
刘相公府上一切事情,都被他知道。
刘相公在和自己的孙女刘若竹下棋时,听说言尚让小厮去公主府送信,刘相公拂了拂胡须,若有所思。
他的孙女跪在对面,一心为那位丰神俊朗的言二郎所挂心。
刘若竹还以为爷爷让言二郎宿在家中,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机会。但是现在看爷爷这副样子,刘若竹娇声怀疑:“爷爷,你是不是在使什么坏?欺负言二郎?”
刘相公笑骂:“什么使坏?我这是在保护他!东宫今日很热闹……他最好不要参与为好。”
刘若竹垂下眼,若有所思,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听她爷爷自语:“但是言二郎为何给丹阳公主府送信?只看出他应该是为丹阳公主做过事的,但是一个家臣,或者幕僚,难道回不回去府邸,还要跟公主说一声?未免有些奇怪吧。”
刘若竹道:“人家君臣之谊,爷爷你何必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刘相公大笑,说:“是是是。比不上我家若竹小娘子,清朗公正,谁也不偏向。”
刘若竹红了腮,被爷爷说的有些坐立不安。
她跳起来,娇嗔道:“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我阿母。阿母给家中客人做醒酒汤,我帮她给言二郎也送一碗。”
刘相公睨她:“素臣可未曾喝酒啊。”
刘若竹跺脚,恼羞成怒:“那送别的汤总行吧?爷爷你干什么呀,这般小气,一碗汤都不给人家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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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东宫又是灯火通明。
只是经常在东宫的杨嗣不在。
因杨嗣祖母生了病,杨三郎和他表妹等人离开了长安,去看望他们祖母。太子这边自然放行。
如今夜里,东宫针锋相对的,是暮晚摇和户部郎中。
因为一个刘文吉被废的事,户部郎中要辞官,暮晚摇则说太子要留下户部郎中也行,但她要求太子补偿自己,把年底大典操办之事,交给自己。
太子若有所思。
挥了挥手:“你二人先不要吵了。张郎中,你且下去,我和丹阳说几句话。”
张郎中下去后,太子便问暮晚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一个白衣书生被废根而已,怎么还告状告到我跟前了?我听你们吵了半天也听懂了,那个刘文吉大约在岭南时和你认识,得了你赏识。但就这,也值得你大动干戈?
“废就废了吧。一介平民而已。”
如果刘文吉身份只是一个白衣书生,也许暮晚摇心思和太子差不多。只是饶是她冷情,听到太子无所谓地说“废就废了”时,仍愣了一下。
太子的绝情淡漠,第一次让她窥到一角。
暮晚摇不悦道:“便是寻常百姓,也没有废就废了的意思。明日监察御史一定会在朝中状告户部郎中,我看大哥也保不住,不如把户部郎中的官降一级。仍留在户部做事,但也不能再担任郎中一职了。他德不配位,已经不能服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