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平息,人群散去,珍宝阁内只余下工匠们拆卸平台,叮叮当当地重新铺整地板的声音。锦衣花容的婢女们挽起长长的绮罗袖,像寻常人家的丫鬟一样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桌椅。
“公子。”秀丽侍女奉上冰过的琉璃盏,盏中深红的液体微晃出甜腻的波澜。
这项活计原本是一个娟秀侍女做来,但是她的脖子刚刚在三个时辰前被人扭断了,于是就由名唤长韶的秀美少女替上。
九重夜盘腿坐在两指宽的栏杆上,垂下如鸦翼般的睫毛,低头俯视七零八落的一楼。他身后是白天准备给沐扶苍的房间。
长韶举着与酒杯同色的托盘,直等到杯壁上冷沁出的水珠都蒸发尽了,才听到九重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她在与虎谋皮。”
是在担心沐扶苍吗?长韶忍不住侧头留意九重夜的神情,见他居然隐隐带着三分伤感与一分真切的悲悯,诧异地挑起眉毛――难道面热心冷的公子当真动了情,会可怜沐扶苍?
长韶垂首嘟嘴,郁郁地想,公子用珍宝阁的信誉给沐家小姐做铺垫,又将好好的阁内建筑拆散搭台,全为演场糊涂戏,而所谓的三十万两收入,前门抬进,就从后门分文不少地送回万宝了,可恨辛苦一场,沐扶苍未必领情呢。
“珍珠是她自己寻回,交到我手里,我左右无事,陪她闹闹罢。无为心性生变,情绪不稳,以后行事难免露出破绽,他们可不会怜香惜玉……呵,追女孩嘛,迎难而上,没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九重夜懒懒地伸下腰,翻过栏杆,云一样飘落在一楼,向大门走去。
长韶将酒放到旁边桌子上,拎起裙角步下楼梯追赶九重夜。她的动作异常敏捷,眨眼间从台阶上拂过,出现在九重夜身侧,显露出高明的轻功,几乎不逊于小辟黄得照等江湖男子。
但和比九重夜不合情理的‘飘落’相比,长韶的武功寻常多了,起码是正常人的能力范围之内。
仆从们向突然出现的九重夜行过礼后,继续认真干活擦抹,似乎对九重夜身上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以为怪。
沐扶苍面上美丽沉稳如昔,步履却快得碧珠有些跟不上――她的心,乱了。
“小姐走慢些,翠榴伤得不重,早些时候就醒来了,只需在床上好生歇养几日,不妨事的。”碧珠想赶在沐扶苍前面为她开门,沐扶苍直接抬手用力推门。“噗嗒”,略响的声音将里面床铺上昏昏欲睡的翠榴惊醒。
翠榴双腿动弹不得,只能挣起上半身,弯腰将脸贴在被子上给小姐行礼,这一弯就是好久,翠榴觉得自己快捂死在被子上。
碧珠的视线犹豫地在沐扶苍和翠榴之间游走,她原以为沐扶苍是念起翠榴的伤势前来探望。
在一阵压抑的沉默后,沐扶苍终于开口道:“起来吧,你感觉可好?若是疼厉害了只管请医师来看。”
翠榴听沐扶苍最初的语气有些不豫,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但沐扶苍说到后半截,神色恢复如常,话里都是关切之意,她就稍稍将担忧消散了些。
“翠榴腼腆,不敢张嘴要东西,碧珠,你留神照顾些,叫厨房做些她爱吃的,沐家不会薄待有功之人。”
碧珠爽快地应下,心里却直泛嘀咕,她跟随沐扶苍的时间最长,翠榴只察觉到沐扶苍似有恼火,她可是明白小姐方才起的是杀意!
沐扶苍吩咐完就离开了,站在花园的藤架旁,一手扶着支架,一手捂着快速跳动的心脏。
她方才真的,迫不及待地想害死翠榴。
千指、李老与戾王有显而易见的关系,从千指徒弟身上得来,李老也认识的令牌,当然也和戾王、和二十多年前的叛乱有关。而刻着字印的密室,它的来历似乎也清楚了。
对于令牌密室,翠榴全部知情!
杀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沐扶苍已经亲手杀过了,杀的还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仇人。
只要一刀过去,再一刀过去,让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光就好了,多痛快,什么麻烦都不见了,不必再费神算计,不必提心吊胆地担忧事情败露。
“皇家最忌讳的事情就是谋逆,我为什么不杀了翠榴?少一个人知情,我就多一份安全呢。”沐扶苍抬起眼睛,耀眼的日光刺得她心脏和眼睛一起疼起来。
在得知事情和戾王有关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报仇,紧接而来的情绪是后怕,幸好自己没将戒指拿给第三者看,目前尚无其他人知道她与逆贼挨得有多近。
当今圣上对晋王谋反之事忌讳已极,莫说晋王辉,就是戾王这个名字都鲜有人大胆提及,沐扶苍要是一头撞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冯柔的警告声又在耳边响起……
这可不是一匹疯马,一把尖刀的可怕法。
“事到临头才知道什么是危险啊,沐扶苍,你还要救顾将军吗,他的罪名可是通敌谋逆!”陷进去就会连累九族,杀无赦的罪行!
闭上眼睛,眼帘上残留着凌乱的光斑,然后一个挺拔的身影自光影中走来,他看向她的眼睛,像海一样深邃,山一样坚定。
他人是珠玉为饰,追名逐利,那个人却是玄衣染血,生死为弈。
“赌一把吧,大不了拿命还他。”沐扶苍嘲笑自己道:“沐扶苍啊沐扶苍,你不仅是当不成好人,连做坏人也做不利索呢。走吧,先去会会小辟,再和姚三春他们把账算清,自己的事可不能耽搁了。”
紫山自然是无罪释放,小辟虽然犯了越狱之罪,但按他的说法纯属为了救人,加上被搭救的沐扶苍一下拿出三万两白银交给官府做赎金,又上上下下打点齐全,小辟在领了二十板子后也出了牢狱。
紫山一身刑伤,在牢房里没有人照料,高烧不退,比翠榴还虚弱些,回到沐家就卧床不起。
小辟挨了二十板子,精神倒尚佳,气汹汹地喊下人把沐扶苍叫过来,等沐扶苍站在面前了,他又不知道怎么表示自己的愤怒了,趴在床上拿胳膊支起身,和沐扶苍大眼瞪小眼。
沐扶苍斟酌一下,缓缓道:“小辟,我不知你为何事与我生嫌。我已经反复申明自己没有陷害过紫山,事情完全是于断水和他的手下所为,我与你同行时几次打乱他的行动,他亦是对我恨之入骨,就算珍珠是我沐家的失物,你也没有理由迁怒于我。”
小辟拉长了脸:“是,是,好人好事全让你做了,我就问你,当日在茶楼,你为什么背着我出屋?别再说你老老实实呆在房间,我一进屋就知道你中间出去过。”
原来是这里露出了破绽。
沐扶苍难得露出一点尴尬,揉着衣角小声嘟囔道:“人有三急嘛,我,我哪里好意思……”
小辟张大嘴,直愣愣地瞪着沐扶苍,他在心里千回百转琢磨了几天,怎么也没想到沐扶苍是去解手了!
也对,吃喝拉撒睡,是活人全都丢不得,而且沐扶苍是大小姐,再狡猾厚脸皮也没法坦白告诉男子,就是粗枝大叶的紫山也不会跟他嚷:“喂,老娘去撒尿,你先吃饭别等我。”
小辟胳膊一松,一头扎在枕头里,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的二十大板挨得好冤好冤。
“你走!我不要看见你!”这可笑可气的误会不但导致他泄露行踪给人抓进衙门,使得后面越狱的发生,还让他在寻找沐扶苍的路上被三个臭流氓调戏了!调戏了!!
里子面子全没了!
沐扶苍哄小孩一样软和道:“好好,我说几句话,说完马上就走。你虽然没被官府定罪,但也在官爷捕快心里记上号了,镖局是回不去了,偷盗也不好再做了,你有想好今后的生计吗?”
小辟闷闷地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我晓得,你不就是想招徕我给你做事吗?先说好,我不当下人,你给钱,我看情况动手。我不出卖你,你也别想处处管着我。”
“唉,只怕将来会像在茶楼里一样,再给你怀疑一次。”
“哼,你要我干的事无非是脏的臭的,我不管做成做不成,绝不捅出去,要是我泄露一点,就叫死鬼大师兄半夜来找我。”
沐扶苍掂量掂量小辟的性格和他对紫山的情分,点头道:“可以,我没逼人当奴才的嗜好,只是你需记得自己的承诺,要是再敢背叛我,我会不顾一切和你新仇旧恨一起算。”
小辟以为沐扶苍的旧恨是怨他劫持她一事,其实沐扶苍是真心想杀他,只因为,他是千指的徒弟。她怀恨于一切与父母之死有关的人事物。
三十万两买下的金珍珠轰动整个京城,万宝银楼的门槛马上被贵人富豪踏破了。黎掌柜藏了赎回珍珠压根没花几万两银子,卖出的钱全是利润的小秘密,神清气爽地站在柜台里打算盘。
“掌柜的,我邻居丈母家的堂哥的孙女在梁府做事,刚刚和我讲了点梁家的事。”一个小伙计送货归来,兴致勃勃地杵到柜台前和梁掌柜闲扯淡。
“梁府是梁府,咱万宝是万宝,没兴趣。”
梁刘氏和沐扶苍的关系相当恶劣,万宝的人多少都了解。小伙计摆摆手,忙道:“梁家就是一把火烧成灰,小的也当它是肥猫烧焦胡子,笑笑便过,只是这件事和小姐有关,我就多问了邻居几句。”
“哦?说来听听。”
“近日有个妇人带着一儿一女投奔梁府,据说是梁夫人的嫂子和侄儿侄女。妇人嘴甜人精会来事,一直撺掇梁夫人把小姐接回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