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玄恪轻叹一声,道:“刚知晓时的确气恼。可这一年经历下来,却也明白怪不得旁人,只怪自己的无能无权无能为力,不能护她周全。”
他笑,眼角微湿。
姬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家去看看罢。明日一早赶回来,过了明日,你再也不是无能无权之人,再也不会护不了心爱的女子。”
姬玄恪苦笑。
就算他有了权势又如何?他心爱的囡囡早已走远,再也不需要他护了。姬玄恪又饮一盏酒,烈酒入喉,浇不灭心间苦涩。
姬玄恪还是依姬岩所言,回了家。姬府上下皆是欢喜,他的母亲更是湿了眼角,又哭又笑。
在子时的爆竹声中,姬玄恪远离人群,独自立于树下,指腹反复捻着玉扣,忆起当年柳下相见的情景。
玉扣忽然从他指间滑落,落在青砖路上,碎了。
姬玄恪僵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蹲下来。他伸手,指尖轻颤,不敢去拾。
翌日一早,姬平莲早早起来,立在姬节院前的抄手游廊里,等候着。
“平莲!”姬节从房中出来,大步朝姬平莲走去,“天寒地冻的,这一大早怎么站在这里?”
姬平莲福了福,双眼含笑,说:“给哥哥道喜,祝哥哥今日一帆风顺。”
姬节上下打量了一番姬平莲,笑着说:“哥哥也给平莲道个喜。”
“我哪有什么喜?哥哥说笑了!”
姬节压低了声音:“我这妹妹也到了婚嫁年纪,为兄思来想去。事成之后,父亲这般大的功劳,我这好妹妹当然是风光无限,天下好男儿还不是任妹妹挑?国宴之时,你便挑看着,你看中谁都行!”
姬平莲嗔道:“哥哥胡说什么!”
姬节大笑了两声,在姬平莲指责的目光中,他收了笑,稍微严肃起来,说道:“哥哥没有与你说笑。女大不中留,是该嫁了。”
“不听哥哥胡说了!”姬平莲羞恼地推了哥哥一把,提裙转身跑开。一口气跑回了闺房,姬平莲却笑了。
“姐姐何事这般欢喜?”姬平鹃问。
姬平莲不解释,而是满脸喜色地说:“好妹妹,帮我挑一挑今日入宫参宴的宫装。”
宫宴虽是晚间,宫中却从一早就忙碌起来。过了午时,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陆续进宫入席。
姬岚立在高处,俯瞰整个皇宫。他已得到驿站快马加鞭呈上来的折子,得知巴图尔正往西番赶,并且跟着顾敬元。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追杀襄西公一行无功而返。温静姗母子也未能除去。姬岩藏在暗处,今日热闹的群臣中不知藏了多少歹心之徒。
姬岚拍了拍扶栏,脸上挂着温润的浅笑。
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心里竟这般平静。也是,他经历了那么多场博弈才到了今日,早已惧无可惧。
“陛下,临泗王和广贤王到了。”小太监悄声爬上来,细着嗓子禀告。
姬岚收回思绪,转身往下走去。
姬岩乔装打扮,是准备装作右相龙启明的侍从混入宫中。
他乘坐了一顶软轿,抄僻静的小路往右相府中赶去。经过一条没有人烟的小巷时,软轿被拦了下来。
“何事?”姬岩警惕地掀开轿帘,却在看见姬昭的那一瞬间,脸上立刻露了笑。他亲自躬身下轿,赶至姬无镜面前。
“姬昭!你居然赶来了!真是太好了。姬岚下令御林军搜山寻你下落,我着实担心许久,却也实在没有能力帮你。如今看见你完好无损,心中大宽!”
姬无镜轻笑,道:“命大。”
姬岩这才发现眼前的姬无镜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午后的阳光散落,倾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肌理有了一种剔透之感。人,分明还是那个人,却又哪里不一样了。
姬无镜侧过脸,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前,轻咳了两声。
姬岩回过神来,追问:“陛下为何忽然对你动手?是为了抢夺夫人还是知晓了你与我之间的计划?”
“事发突然,我也不太清楚。”姬无镜装傻。
姬岩皱眉,道:“姬岚这个人不是个见色起意的,虽说他倾心于夫人,倒也不像是会在眼下关头劫人的。想来还是知晓了你如今选择帮我。”
“应该是。”姬无镜口气犹豫不确定,“大概是纪敬意那老东西发现了端倪告知了姬岚,姬岚这才痛下杀手。”
姬岩道:“暂且不说这个,如今无恙就好!走,咱们一起去右相府中。今日有玄镜门的助力,更是万无一失了!对了,你上次说陈河会做姬岚篡改诏书的人证……”
姬无镜“唔”了一声,道:“他可作证,不过旁人与他说无用,等下我与殿下乔装进宫后,亲自去一趟西厂。”
听得姬无镜这般说,姬岩心中大悦。不过,他侧过脸瞥了姬无镜一眼,目光在姬无镜比他高了一头的头顶上停了一瞬,心里忽然有了个疑问。就姬无镜这个长相和身量,当真能乔装成侍卫而不被发现?
“我们该出发了。”姬无镜提醒。
姬岩一怔,惊讶于自己着荒唐的念头,邀姬无镜入轿,一并往右相府中去。此番心境更是明朗,仿佛眼前已经是大好江山之主。
姬岩道:“你体内的毒已经积蓄许久,此番又在雪山中受了寒。洛毒医这人只研毒不研解药,研出噬心散这剧毒物竟无解药实在是让旁人无奈。不过我已央他研究解药,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研究出来。”
“姬昭多谢殿下好意。”姬无镜道。他一侧嘴角轻轻扯起,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谁说解药只能是治毒之人研究出来?擅长制毒之人未必擅长救人之术。姬无镜从来就没打算从洛毒医那里拿到解药。
当初从姬岩这里借洛毒医,托词演戏给纪敬意这个假眼线看,不过是为了取得姬岩信任罢了。
第183章
国宴之上歌舞不休, 言笑晏晏。宴席桌绵延摆在雕花砖路上,一眼望不见头。姬岚独身坐在高位, 欣赏着下方中央处的歌舞。
几位亲王相隔一段距离, 分两侧而坐。而后是左右丞和朝中重臣。朝臣按照官阶品级分坐。再往远处望去,只见几道嵌着金银宝石的镂空屏风相隔,屏风的另一侧,则是女眷了。
繁复的祝词仪式已过,宾客们饮着佳酿欣赏着舞姬的歌舞。南方女子细糯的嗓子清浅低吟,美人如画翩翩起舞。
酒过三巡, 歌舞换了一场又一场,身着霓裳衣的舞姬悄声退下, 换上一群握佩剑的男子齐步而来,表演舞剑。
剑光如虹,忽从中走出一名身着铠甲的男子, 用低沉的嗓音吟诵一首边疆诗。
姬岚浅酌, 他听着诵者的诗词,不由皱了眉。
长诗道了大姬王朝开国之初开疆扩土的雄风, 道了当年四方朝拜俯首称臣的盛况, 道了大姬王朝历代帝王卓绩,桩桩激昂。
鼓声渐快渐重,诵者的声音却低沉下去, 唱月之残缺叶之枯落,更甚以前朝手足相残而灭国之史借古喻今,声至悲怆, 鼓声沉重。
“大胆!”窦宏岩尖利的嗓音爆喝一声,东厂之人鱼贯而入,色皆冷厉。
鼓声顿歇,表扬舞剑的男子们停下动作,尽数伏地跪拜。吟唱长诗的诵者,坚毅的目光中沾着热泪。他立在原地,不曾与其他剑客一般跪地。
窦宏岩指着他下令:“来人,将他拿下!”
东厂之人沿着雪白的石阶迅速跑下高台。
“守帝残害兄长诬陷手足,无德立于尊位!”诵者长喝。
窦宏岩纵身而起,亲自捉拿!
然而,他还没有赶到,诵者再次高呼:“慨我大姬王朝竟也要重蹈前朝覆辙!先祖泉下不可安!”
言罢,竟一头撞死在石狮柱上,血溅当场。
姬岚拿着帕子擦了擦唇角的酒渍,随意挥了挥手,道:“休要听此等反贼乱言,收拾了,继续饮酒。”
姬岚举杯,轻晃手中的酒樽。
席间一阵衣料摩挲声,文武百官举樽而应。
一盏酒饮尽,群臣重新入座,右相却从桌案后走出来,朝着姬岚拱手行礼,道:“陛下,今日国宴,亦是新岁家家团聚拜贺之日。二殿下惦念与陛下的手足情,不远万里跋涉而回,为了给陛下新岁道贺。只是,二殿下未曾得陛下召允,不知陛下可饶他私来之罪。”
广贤王哈哈大笑了两声,道:“二殿下赶往边境的途中遇到胆大包天的匪贼,还以为殿下早遭不幸,如今团圆之日回家,真是可喜可贺啊!臣替陛下高兴啊!”
当初姬岚登基,暗中派人刺杀姬岩,刺杀之行自然不能明目张胆,便编造了这样一个姬岩去边疆途中遇到匪贼不幸殒命的借口。
姬岚目光微凝,他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樽,面色不变地缓缓开口:“二哥建在是喜事,二哥千里迢迢回来与朕团聚,其心更是难得可贵。朕又怎会怪罪二哥。”
他上半身前倾,将手中的酒樽放在宴桌上,道:“二哥在何处?怎地还不来相见。”
一阵脚步声从一侧传来,姬岩独自从角落里走出来,他一直走到姬岚正前方,遥遥望向姬岚,亦不伏地跪拜。
姬岚含笑望着他,等着他行礼。
许久僵持后,姬岚轻笑了一声,悠悠道:“看来二哥今日赶来所谓并非贺岁。”
姬岩冷声说道:“三弟这一年对二哥的追杀从未断过,二哥就算嘴上说着贺岁,实乃心不甘情愿。你我兄弟一场,又何必说这些虚话?”
“二哥说笑了。”姬岚从容应对,“自从二哥去往边疆途中遭遇匪贼,朕心中一直挂念,时时为二哥祈福,又何来追杀一说?”
姬岩冷笑,道:“来人,带上来!”
姬岚微眯了眼。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两个侍卫押着一个被砍断手足的男人上前,将他丢在地上。席间一片唏嘘,隔着镂空屏风望过来的女眷们更是一阵惊呼,花容失色。
“陛、陛下下令追杀二殿下,杀、杀无赦……”男人结结巴巴,眼神空洞。
“二哥这是屈打成招还是随便捉了一人来胡说。”姬岚儒雅地笑着,轻晃手中的酒樽,“二哥还未入席饮酒,怎地先就醉了。”
“再带人上来!”姬岩又道。
这次被带上来的人一男一女。男的并不眼生,朝中诸多臣子都见过他。他叫小钱子,曾是在姬岩身边当差,是姬岩身边的红人。另外一个女的叫芊芊,是孙引兰身边的丫鬟。
“三弟收买人心的法子可真是厉害。小钱子跟着我这么多年,竟也能被你收了去。你指使他二人在我与孙引兰的茶水中下药,又引人去捉奸,给我安上一个强占弟媳的恶名!孙引兰是你的未婚妻,你竟是连自己的女人都要利用!”
席间又是一阵哗然。
姬岚神色依旧淡淡,冷静应对:“去岁元宵宴之事的确是有人陷害二哥,不过却是四弟所为,父皇早已为你洗刷了冤屈,亦给四弟定了案。二哥今日此番说辞,难道是认为父皇不够公正?”
“哈!”姬岩笑了,“三弟可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时今日,竟还满口胡言,不知悔改!”
姬岩怒指姬岚,大声质问:“你敢对天发誓你不曾陷害我?你又可敢对天发誓没有谋害大皇兄?抬头三尺有神灵!”
广贤王目光闪烁,站了起来,开口道:“二殿下此言何意?此事又如何牵扯到大皇子?”
另外一位朝中大臣附和:“大皇子谋权篡位,已故多年。二殿下此话何意?”
姬岩环顾四周,道:“大皇兄身为嫡长子,自幼被立为储君,早晚要继承大统。当年事发之前,父皇亦没有改立储君之意,他又何必急于篡位?”
姬岩神色悲怆:“大皇兄天资卓绝,是那般汇天地钟灵于一身的优异人物,曾多为贤者赞其旷古奇才,却被他害死了!”
右相眸色微沉,心中凄然。他曾位太子傅,得幸在姬崇幼时为他启蒙上课,他比谁都知道这个孩子的聪敏,他曾不止一次感慨大姬交于姬崇手中,日后必将蒸蒸日上,再创当年先祖之功勋。
姬岚轻轻颔首,怅然道:“大皇兄的确天资卓绝,只是……”姬岚话锋一转,“当年大皇兄崩逝时,朕并不在宫中,下令乱箭射杀大皇兄的人……是二哥。”
姬岩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那完全是因为你设计造成大皇兄谋权篡位的假象,让我误以为是事实!”
姬岚轻笑了一声,道:“依二哥所言,朕的本事可真是不小。想收买谁就收买谁,想害谁就害谁。”
姬岚坐在高处,高高在上地环顾四方,最后将目光落在姬岩身上。他脸上依旧挂着儒雅的浅笑,眼底却已经含了冷意,声音也冷起来:“可你今日所说不过一面之词,所谓证据实在算不得数。既依你所言朕可随意收买人心,你又为何不可收买这些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