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袭青色长袍,上面是锦绣细密阵脚而出的青竹,他脊背挺直,敛着清隽的眉眼,他无声地落座,对着身旁的宫人轻点头,一言未发,却是透着一股细致到极点的温柔。
从进后来,他便没有说过一言,此时抵着案桌,修长的手指轻捏着眉尖,浑身上下是自内而外地疲乏不堪。
殿内的歌舞换了又换,忽然伶人退下,换了一班人。
阿妤意识到什么,眸子顿时瞪大,羞得耳尖都泛了红,朝高台看去,正好对上男人暗沉的眸子,只一瞬,那人就移开视线。
变脸节目开始后,身边的议论声就没停下来,周琪更是在她旁边憋不住地笑:
“看来上次杨公公听进了主子的话。”
阿妤恼得拉了下她的衣袖:“还笑!”
为掩饰窘迫,她匆忙端起茶水,只略微沾了沾唇角,便用帕子擦净,然后作一副平静模样地抬头望去。
笑话也笑话了,这变脸的杂技,她的确好久未曾看过了。
只是这一抬眸,她视线中忽然多了一人。
五年的时光,似乎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只是他越发成熟了,棱角分明,却在烛光照耀下,温和得不像样。
只那一瞬,阿妤就险些失态,她手中的茶杯轻晃,温热的茶水瞬间就溅在她手背上。
不疼,却让她回了神。
阿妤倏然收回视线,粉唇无意识地抿紧,无人知晓,她袖子中抓着帕子的指尖都在轻颤。
她的失态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住她身边的周美人。
周美人替她遮掩了番,才拧眉问:“怎么了?”
阿妤脸色微白,轻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这殿内闷热,我有些不舒服。”
说着话,她拿着帕子,轻掩了掩唇角,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
周美人脸色微变,倒也不曾怀疑什么,她说:“不若请示一番皇上,让你回去休息吧?”
阿妤此时最怕露脸,当下立刻摇头:
“不用了!”说这话时,她抬头看向高台上,那处男人正与皇上说着话,她虚弱地笑了笑:“还是不要扰了皇上的兴致,我出气透透气便好。”
周美人朝上方看了眼,知她说得有理,便没有再拦。
声音甫落,阿妤便悄悄地起了身,周琪拿起一旁靠着的油纸伞,和她一起退了出去。
对面恰好有人朝韩玉扬敬酒,韩玉扬端着酒杯,温和抬眸,余光恰好看见对面女子起身时低敛的眉眼。
这一眼,让他瞬间僵在原处,脑海里顿时纷纷杂杂地疼。
“娘!这里躺了个人……”
“哥哥,你不记得你叫什么了吗?”
“娘亲说,你玉佩上有个韩字,所以你以后就叫韩玉扬了!哥哥,你开心吗?”
“……玉扬哥哥,你救救娘亲……求你了……求你……”
“……玉扬哥哥……韩玉扬!”
……
“韩大人?”敬酒的人见他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地喊了他一声。
韩玉扬倏然回神,却是匆匆放下手中的酒杯,他素来温和的神色却染上了急色,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他未持伞,刚踏出太和殿,便淋了一身雨。
他却全然不顾,慌忙地四处看去,候在殿前的宫人微惊,忙送上伞:“大人,打着伞吧。”
伞被塞进他手中,韩玉扬才清醒了些,他欲开口问刚刚出来的女子去哪儿了?却在开口之际顿住。
那女子坐的位置……
韩玉扬后退了两步,接过油纸伞便朝一处走去,四处不住地寻望。
终于,在近太和殿的一处湖亭前,他瞧见了那人。
雨水打着花丛,她立在台阶前,油纸伞撑起,她一身青衣背对着他,青烟色细雨如一道屏障般隔开了两人。
前方女子离他其实并不远,可韩玉扬此时却没了勇气追过去。
他望见了她一头发髻,皆数盘起,用玉簪稳固。
阿妤是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的,但她没有转身。
她已经刻意避开了,她不信就那般巧合,身后的人会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
她疲乏地倚在周琪身上,寒风瑟瑟,她拢了拢披风,将一张小脸藏在帽子里。
她在雨下站得久了,终于压下纷杂的思绪,刚欲抬步上湖亭,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江妤。”
阿妤刚抬起的步子顿时僵在台阶上,拎着裙摆的手似有些发抖,她在听见那个名字时,便是身子不稳,跌出油纸伞的范围,飘零而下的雨滴,瞬间沾湿了她的衣裳。
凉意袭来,却都不如这个名字给她的震惊。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似在走近,她顿时掐紧了手心,轻微的疼痛,迫使自己回神。
她没回头,嗓子堵得生疼,却是一字一句挤出声音:
“滚!别让我看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终于有姓氏了
韩玉扬脑海里的几句话,基本上概括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友情提示:女主四五年前,才十二岁,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别往爱情线去猜呀
第56章
庆元三十六年, 新皇登基,改国号为庆丰,记为庆丰元年。
这一年, 越王发起宫变, 死伤无数,幸而新皇平定叛乱, 但至此, 宫内伺候之人越少, 遂小选宫女。
那时正值寒冬, 天空飘了一场雪, 落地无声,翌日清晨时,便覆盖了满地。
宽阔的宫道上积雪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唯有琉璃瓦上还覆着一层白, 暖阳照下,如印着点点晶莹。
朱红色的宫门打开,又重重关上。
一行人低着头, 数百人踏在干净的宫道上, 丝毫不觉拥挤,行走间不闻半点声息,让这诺大的紫禁城显得过分寂静。
行走在最后的一个女子, 悄悄地回头看了眼被关上的宫门, 她望了很久,才收回视线,踩着前面人的脚步,跟着队伍轻而浅地行走着。
那是庆丰元年,十一月六日。
阿妤曾想,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年,更不会忘记那天身后那朱红色大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在那数月前,她还算是家中娇养的富家小姐,养尊处优,爹爹不善,宠妾灭妻,可她有位疼她入骨的娘亲,从不曾叫她受过一分委屈。
她还有一位兄长,曾说要护她一世安康。
但数月后,她沦为宫仆,却是她拼命得来的最好的结果。
她从踏进宫门的那一瞬,其实就未曾想过再出去。
她还记得那年记录名册的公公问她:“家居何处,姓名,年龄……”
那小姑娘颤着手,脸上的污渍是好不容易用帕子拭去的,她抖着声音:
“家、家住江南,今年十二……”
她卡了下,不知该如何报出自己的姓名,那公公有些不耐烦:“叫什么?”
“叫、阿妤……”
最终她舍弃了江姓,唯独记着娘亲温柔唤她的那声“阿妤”。
当年娘亲将她圈在怀里,温柔对她笑着,一字一句皆含着对她期盼:
“阿妤,阿妤,娘盼你安康,盼你无忧……”
恍惚间,她回头去看,却看不见来时的方向,娘亲去了后,她也再没有家了。
……
“主子,小心!”周琪心惊胆颤地将人拉进伞中,着急地替她擦着脸上雨水。
阿妤倏然回神,她急促地呼吸着,鼻尖发酸,嗓子被堵得生疼,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她进宫多年,从不敢想起往事。
她要怎么接受,疼她爱她的娘亲惨死在她面前,而她视若兄长的人,却袖手旁观?
倏然眸子乍湿,是恨,是怨,是怒,百般情绪汹涌不止,最后却皆数化为虚有。
她轻颤的身子渐渐平静,身后的脚步声乍然停下,可她知道那人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阿妤不想转身,不想看见那人。
这么多年,她已经不怪他,却也不再想再见他。
她背对着他,说:“韩玉扬,我不想看见你。”
她望着眼前的青烟雨色,恍然想起那日也是如此,利器划过脖颈,似锦帛断裂声,刺耳深刻,迸溅而出的鲜血,被雨水一冲,便洗刷得一干二净,仿若什么也未发生一般。
韩玉扬捏着伞,手指骨节泛白。
他身上那股细致温柔一点点褪去,颓废之意汹涌迸发。
江南雨节甚多,他曾为她撑伞,背着她走过无数长巷,只为不弄湿她的鞋袜。
可却从没有一次像这般,她背对他,说不想看见他。
那年,他倒在路旁,来来回回马车经过,却都不曾望他一眼,唯独眼前这人,从马车上跳下,朝气蓬勃,她将他“捡”回家。
他说过,要护她一世安康,从始至终,这个想法,从未变过。
可韩玉扬知道,她不会再信的。
良久,久到雨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才出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