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中热气袅袅,垂下的青丝贴着锁骨修颈。
苏锦仰首,头靠在浴桶沿边,水中的暖意让她脸色微微泛红。
她惯来畏寒。
先前在大雨中,她的衣裳和鞋袜都已冻透,那股寒意好似顺着四肢百骸渗透到骨头里,直至眼下在热水中泡了这许久才似消融了去。
苏锦伸手,手背搭在额头处,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想起今晚种种。
――若不是惧怕苏家,当初为何一定要我娶苏锦,若是不娶苏锦,苏家便要迁怒柳家。眼下,苏家已经没有依靠了,为何不让我休妻再娶!
――你同苏锦成亲三年,苏锦连你一句怨言都没有说过,如今是高中了,却动不动就要休妻重娶。苏锦嫁到我们柳家三年,蹉跎了三年最好的时光,你让她日后如何办?苏锦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柳家的儿媳,你口口声声说苏锦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可尽了一日做丈夫的责任!
――她当初嫁到我们柳家,就应想到有今日。
――你若与阿锦和离,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
――念你照顾爹娘多年,苏家也没个依靠了,总要留些颜面给你,你自请和离吧。
――母亲日后多保重身体,再是喜欢,摸牌九时都不可久坐,晴好之日,多让赵妈妈陪您外出走走。
――母亲一直都是知道,只是因为有你在……
她眸间微滞,好似过往的三年点滴,都悉数浓缩在了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
她终是迈出这一步,不回头,亦释怀。
只是,早前屏风后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绣了花纹的袖口,腰间别的羊脂玉佩,鼻梁高挺,唇色有些暗,一双深邃悠远的眸子,窝火而面色平静得掀了桌子,“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
思及此处,苏锦不由轻蹙了眉头。
柏炎……
今晚雷雨交加里,她分明冻透,紧贴他胸膛的一侧传来的暖意,却让她怔忪。
大雨滂沱,浇湿他的衣裳,她伸手替他挡雨,目光打量着他那张陌生却精致的脸。
――“再如此,我会当真……”。
――“我一直当真”。
他音色微沉,掷地有声。
她微楞,亦听得清他脚下水花溅起的声音……
苏锦微微叹了叹,双眸再次空望着半空中,思绪在弥漫的水雾气息里发酵着。
往后又当如何?
……
翌日醒来,大雨初停。
晨曦微露里,天色是许久未有过的放晴。
苏锦轻声唤了句“白巧”,白巧应声来了跟前。
昨夜下着大雨,从柳府出来的时候衣裳湿透,马车亦走不远,最后来到元洲城郊的驿馆内落脚。
柏子涧持了平阳侯府的腰牌在,驿馆的掌吏亲自迎候。见他们淋了雨,又让苑中备好了热水。
驿馆不比别处,清静,亦少了人多眼杂。
她昨日是转身大步离了柳府,英姿洒脱,实则却身无一物,也不曾想过当下要去何处。适逢雷雨交加,天气恶劣透顶,若不是柏炎,她与白巧昨夜兴许要吃不少苦头。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锦微微扶额。
白巧扶她起身:“辰时刚过,恰好到卯时了。驿馆的掌吏先前让女使送了身新衣裳来,奴婢先伺候小姐洗漱更衣。”
昨夜她的衣裳湿透,还是借了驿馆中女使的衣裳救急。
苏锦瞥了眼屏风后,确实挂了件月白色的新裙衫。若不细看,那裙衫的颜色和样式都同她昨日那身相仿,旁人见了亦不会多想了去,省去了后续不少麻烦。
苏锦轻声叹道:“这驿馆的掌吏,竟心思细腻。”
这件衣裳是比量着她昨日的衣裳备的,足见用心。
白巧却尴尬笑笑,应道:“是……平阳侯嘱咐驿馆中的女使备的。”
苏锦微怔,转眸看她,柏炎?
白巧正欲多解释,恰逢苑中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屋外唤了声:“白巧姑娘?”
白巧认出是柏子涧的声音。
柏子涧的穿着打扮虽不显露,但白巧自幼在苏家服侍,平日里出入府中的多是军中之人,白巧亦猜得出来柏子涧是军中身份。
白巧开门,朝对方福了福身:“子涧大人。”
柏子涧愣了愣,被白巧这么一唤,竟有些不好意思,遂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这才言归正传,“对了,夫人在远洲城可有平日里相好的熟识?”
白巧眉头微挑,不知他何意。
柏子涧笑了笑:“哦,就是那种方便进出柳家的熟识。侯爷说夫人昨日从柳家走得急,府中定然还有些平日里的要紧东西没带走,夫人同你自是都不方便去取,所以让我来问白巧姑娘一声,若是有这样的熟识,就让我带白巧姑娘走一趟。”
白巧这便听明白了。
小姐在府中三年,自是有些贵重的贴身东西,倒不是值多少银子的事,而是早前出嫁时家中老夫人,夫人给的念想之物,再有便是老爷生前留给小姐的一些典籍书信,随身的匕首等等。
都是些念想,留在柳家也不合适。
白巧是没想到平阳侯……如此周全。
见白巧这番模样,柏子涧便知侯爷早前说对了,便道:“那白巧姑娘,烦劳你同夫人商量一声,我在驿馆门口等你。”
“好。”白巧目送柏子涧离开。
他们的说话声就在屋门外,驿馆中苑落又清静,白巧无需再赘述一次。
白巧平日里就跟着苏锦,也知晓苏锦同谁亲近。
白巧问道,“那奴婢去寻陶二奶奶?”
陶二奶奶是舅老太太的儿媳,亦是柳家的亲戚。
舅老太太平日里待小姐亲厚,陶二奶奶也同小姐交好。昨天府中出了这档子事,许是今日已传开,舅老太太和陶二奶奶这头若是听说了,也应是要去柳家的,许是没这么快罢了。
舅老太太是府中长辈,小姐这般不好托付,也不合礼数。
但私下里若是同陶二奶奶一声,陶二奶奶应是不会推辞的。
眼下既是已经从柳家离开,应当不会在远洲城待太久,始终要回平城的。
也正好同陶二奶奶道别。
白巧如是想。
苏锦点了点头,“那便劳烦陶敏一趟,替我谢谢她。”
白巧颔首。
苏锦平日里东西收在何处,白巧都知晓,亦不需她多叮嘱。
白巧快步离了苑中,苏锦才推门到苑中踱步。
白巧这一来一回,时候不会短。等到王家之后,陶敏还要先去趟柳家,再等来驿馆这里,怕是最快也是晌午前后的事了。
驿馆后苑是僻静之处,苏锦暂住的这处苑子离后苑本就没有几步路程。
她不想憋在屋中,遂踱步去后苑里走走
沿途,大凡遇见的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都停下身来,同她招呼。
她昨日与柏炎一道来的驿馆,这些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应当都将她当成了侯府中的家眷,又见她发髻盘起,便都恭敬热忱唤的一声“夫人”。
驿馆都是在各地给朝廷命官和家眷准备的落脚暂歇之处,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如此唤,并无不妥。
原本在远洲城,旁人也是如此唤她的。
但眼下,苏锦连遇了驿馆中几波小吏和女使,旁人问候时,她眸间尚还有拘谨和不习惯。
幸得等到后苑靠苑中处,人便少了。
苏锦心中也松了口气。
只是才将松了口气,就听一道严肃而粗。壮的声音,“谁在哪里!”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但这周遭似是除了她之外,并无旁人,她也未看到这道声音来自何处。
等静下心来,顾了顾四周,才见左侧的曲径稍远处通向苑中的暖亭里,远远看去,暖亭中站了一个人,一身戎装,身材壮实,方才那身严肃雄厚的声音应当就是他吼的。
而暖亭中的石凳上还坐了个人,一身干净白衣,也正好投来目光打量她。
驿馆中都是往来的朝中官吏,苏锦是怕先前叨扰到了旁人。
谁知,石凳上坐着那人竟开口唤了声,“苏锦?”
苏锦目光微敛,认真看去,才看清石凳上坐不是旁人,正是柏炎。
他今日一袭干净简单的白衣,与昨日大有不同,她竟一时没认出来。倏然,又想起他昨夜同她一样,衣裳都湿透,应是让驿馆中女使重新备了一身。
柏炎开口唤她,她只得上前。
昨夜大雨,今晨雨虽停了,但小径上尚有些湿滑,苏锦走得谨慎,亦听柏炎同身侧站着的那人道,“让他按兵不动,旁人若挑衅,他装死就是,军中这么多年,这点气他还是沉得住的。就同他说我说的,等我从平城回来,再去他那里。”
他声音惯来不大,却掷地有声。
只是苏锦正好听清了“平城”两字,脚下便不觉滞了滞。
苏家在平城,她自是要回平城的。
但柏炎……
临到暖亭前,苏锦抬眸看他,一侧戎装模样的军官正朝柏炎行拱手礼,“末将知晓了。”
柏炎又道,“云山郡这里,你先让人送信过去,就说平城回来便去。”
“是。”大块头言罢要走,却又被柏炎唤住:“区廷。”
苏锦才知方才浑厚有力唤她那人,名唤区(ou)廷。
区廷驻足,转身应道:“侯爷有何吩咐?”
柏炎却笑笑,好似平常般,提醒道:“区廷,这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