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就是明军的阵地,由一系列土垒、战壕、陷马坑、拒马、鹿砦构成,看起来很简陋,但很实用。不过在杨梦龙看来,这道防线不大靠谱,鹿砦太过单薄,战壕挖得太浅,根本就藏不住人。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战壕根本就不是用来藏人的,炮兵还没有发展到可以迫使步兵蹲战壕的地步嘛。后金炮兵接连开火,不少炮弹是直奔这道简陋的防线而去,鹿砦只是被擦了一下便当即散架,破碎的木料和被撕碎的明军士兵的肢体一起四下飞扬。幸亏后金还没有弄出开花弹,不然防守这道防线的明军士兵肯定要伤亡惨重了。
一顿炮火把城墙和城门凶的营垒给打得乱七八糟之后,后金炮兵停止了射击――――不停止不行,炮管太烫了。在震天响的号声中,后金轻装骑兵飞驰而出,两面压上,手中强弓对着明军防线鸣放,锐箭如雨。在那一片狼籍的阵地上,箭镞撕裂血肉的闷响此起彼伏,好不容易熬过了后金炮火轰击的明军士兵被射得死伤枕籍。杨梦龙皱起眉头朝离他最近的那门大炮望去,只见炮手神情严峻的盯着离合不定的后金轻装飞骑士,完全没有开炮支援的意思。这些炮手真应该庆幸自己不是河洛新军的人,否则非掉脑袋不可。但是在东江镇,这样的安排是很合理的,东江镇穷得要死,炮弹用一发少一发,鬼才知道这一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当然得省着用了。
城外的明军也知道自己肯定得不到炮兵的支援,他们也没指望现在炮兵能帮上什么忙,在军官的连声怒吼中,一排山桑弩探了出去,照着已经逼近到离他们不到五十米的后金轻骑怒射,噔噔噔噔的金属颤音连成的片,每一声仿佛都重重的扯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弩箭暴射而出,很多后金轻骑像是被斩马刀狠狠斩中,怪叫着往前一扑,重重的仆倒,马背上的骑兵被甩了出去,落在地上扭曲成诡异无比的形状,扭了几扭就不动了。更有些倒霉催连中几箭,胸腔破裂开来,从中喷出一股股污血,像个谷把子一样从马背上坠了下来。挨了一轮弩箭的后金轻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散得更开,手中的利箭接连射出,又快又狠,探头瞄准的明军弩手纷纷头部中箭,惨叫声此起彼伏,但明军弩手很快还以颜色,他们组织了第二轮齐射,割麦子似的将后金轻骑扫倒一片……这样的交换对明军来说并不吃亏,培养一名弩兵最多只需要半年,这还是培养高素质的弩兵,大多数弩兵训练几天就可以用强弩射杀敌人了,而培养一名弓马娴熟的轻装骑兵就没有这么容易了,至少也得打熬上好几年!对于东江镇来说,用两名廉价的弩兵去换一名后金骑兵都是有赚的!
后金轻装骑兵一声呼哨,撤了回去。不等明军松一口气,蹄声骤起,又一支规模更大的轻骑兵杀了上来,手中骑弓弓弦颤动,锐利的箭镞不住的往明军阵地倾泄。他们还不死心,正在努力寻找明军防线的漏洞。明军弩兵不断射出一轮轮齐射,用手中的强弩回敬他们,双方隔着五六十米不断对射,交换着人命。这种对射后金骑兵是相当吃亏的,他们手中的骑弓射程不到两百米,而明军手中的山桑弩射程则达到三百三十米,不管是射程、精确度还是杀伤力都远胜骑弓,而且明军还有营垒作为掩护,后金骑兵却毫无遮掩,能占到便宜才是怪事了。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阵地前沿都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箭枝,被射伤的士兵捂着深深扎入肉体的箭杆在血泊中蠕动,发出痛苦的哀号,战况堪称惨烈。
红娘子见后金骑兵反反复复都是来回放箭这一招,有点不耐烦了,说:“这些建奴怎么用来用去都是这招?就不能换点别的?”
李岩好不容易逮着了在她面前显摆一下的机会,说:“这是蛮夷惯用的战术,两军对垒之际,利用轻骑兵反复袭扰,消耗我军的体力和子药箭支,待我军的子药箭枝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以重甲之士冲阵,一举粉碎我军营垒……”
红娘子直打哈欠:“那照这样打得打到什么时候?”
杨梦龙说:“不好说,得看建奴统帅的心情。”
红娘子喃喃说:“那些弩兵肯定很辛苦……”
别说,真让她说中了,那些弩兵体力很快就跟不上了。没办法,绝大多数明军连饭都吃不饱,营养自然就跟不上了,体力远逊于后金武士,而拉开二百二十步山桑弩是需要很大力气的,一轮轮激烈的对射下来,他们渐渐吃不消了,射出去的弩箭开始变得凌乱。明军见势不妙,顾不上隐藏实力了,十几门大型佛郎机炮同时开火,用的钱是葡萄弹,只听得一连串轰鸣,成千上万的葡萄弹劈头盖脸扫向渐渐逼近的后金骑兵,后金骑兵登时人喊马嘶,血光四溅,三四十骑像遭到重机枪扫射似的颓然倒下,原本行云流水般的阵形出现了一大片空白。后金骑兵知道再打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了,不得不撤了下去。
旅顺城上城下响起震天响的欢呼,有些士兵跳出营垒去割首级,结果冷箭长了眼似的朝他们射来,一连射倒了十几个,剩下的总算是学乖了,赶紧缩了回来。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回合他们赢了,而且赢得相当漂亮,城墙上的大炮都没有开火就把后金轻骑兵给干回去了,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
红娘子又打了个哈欠:“这就打完了?”
杨梦龙翻了个白眼。据史书记载,这位大美女是农民军中非常有名的一位女将,屡立战功,不过照现在看来,她也只是一位游击战高手而已,对这种堂堂列阵的打法一窍不通……这种试探性攻击根本就没个准的,看到便宜就上,遇到硬点子就闪,明军摆出了这么个铁桶阵,后金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不撤还能怎么样?
红娘子斜眼睨着他:“小屁孩,你这是什么表情?鄙视我是吧?信不信我拧你头皮?”
杨梦龙脖子一缩,赶紧收起那副鄙视的表情。红娘子对付他最常用的招数就是捏住他两边脸用力的拉,或者把用胳膊夹住他的头用拳头使劲的拧他的头皮,被她拧完,他的头发乱得跟火山口似的,头皮火辣辣的疼……他还真是怕了她这一招。这时,李惟鸾引着一员身披山文甲的大将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那位大将身材高大,头戴钢盔,脸上戴着个铁制面具遮住了小半张脸,眼神凶悍,显然是位猛将。这位猛将冲杨梦龙一抱拳,大声说:“某乃是东江镇总兵黄龙,久仰冠军侯勇冠三军,奴酋谈虎色变,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幸会,幸会!”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江镇总兵黄龙!
杨梦龙好奇的瞅着那张铁面具,有点不解。
黄龙自嘲的一笑,说:“鼻子和耳朵都没了,只好戴上这面具,省得吓坏了别人。”
黄龙是那么多东江镇总兵里比较倒霉的一个,毛文龙死后,东江镇四分五裂,换总兵跟走马灯似的。陈继盛接毛文龙的班,只当了一年总兵就被刘兴祚杀了,刘兴祚取代陈继盛,黄龙也跟着成了副总兵。没过多久,刘兴祚率数万军民投降后金,背叛了大明,黄龙这个副总兵水涨船高,成了总兵。但是此时的东江镇事实上已经被明朝放弃了,粮饷匮乏,商旅绝迹,十几万辽民在饥饿中苦苦煎熬着。终于,东江军不干了,发动兵变绑了他,瓜分了皮岛银库里那几万两库存的白银,黄龙最后虽然成功脱身,平息了兵变,但是被割掉了鼻子和耳朵,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了。好在明军军营里因为犯了军纪被割耳割鼻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倒不怎么显眼。杨梦龙有点同情他,好好一个人,没了鼻子和耳朵,还像什么样子嘛,他上前一步,抱拳为礼:“晚辈河洛镇兼登莱镇总兵杨梦龙,见过黄帅!”
黄龙慌忙说:“小杨帅快别多礼!你身挂两镇总兵帅印,又是皇上钦点的冠军侯,地位高出黄某太多了,理应由黄某向你行属下之礼才对!”一手拉着杨梦龙,说:“来,小杨帅,某为你引荐一下东江镇的好汉!”指向一位浓眉大眼的参将:“这位是尚可义将军!尚家是辽东大族,老奴纵兵血洗辽东的时候,尚家举兵抵抗,着实杀了不少建奴,但自己也死伤惨重,现在尚氏一族就只剩下这两根苗了。”
杨梦龙好奇的问:“除了尚可义将军,还有哪位?”
黄龙说:“还有一位是尚可喜,广鹿岛副将。”
杨梦龙眯起了眼睛:“尚可喜?”尚可义这个名字他可能很陌生,但是尚可喜却是如雷贯耳!三顺王啊,投降满清之后成了满清的鹰犬,和吴三桂、孔有德、耿仲明等人一起,从辽东杀到广东,直杀得尸山血海,后人提起这几个汉奸,哪个不是切齿痛恨?不过话又说回来,尚可喜一家跟后金仇深似海,绝大多数男子都死在了辽东战场,能逼得尚可喜投降后金,明朝文官的能力也算逆天了!杨梦龙对这等血债累累的汉奸没有半点好感,但历史已经被搞得一团糟了,三顺王中的耿仲明、孔有德死在了登莱,后金无法获得大批先进的火炮和铸炮技术,而经过几十万军民的努力,登莱真正成了东江镇的大后方,现在东江镇的物资供应比以前充足得多了,鬼才知道尚可喜还会不会投降呢,先入为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向尚可义抱拳一礼:“尚将军,幸会,幸会!”
尚可义慌忙单膝跪地还礼。
黄龙又把一员将领引到杨梦龙面前:“毛永俊,毛帅的养子,是我们东江军响当当的好汉!”
毛文龙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每招一批兵都要从中挑选出佼佼者认为义子,名为义子,实为家丁。他征战辽南十几年,收下的养子着实不在少数,尚可喜、尚可义、孔有德、耿仲明等赫赫有名的猛将都曾当过他的义子。这位毛永俊牛高马大,肌肉发达,眼睛炯炯有神,身上伤痕累累,显然是那种骑得烈马打得硬仗的狠角色。这位桀骜不驯的猛将在杨梦龙面前却一点脾气都没有,和尚可义一样单膝跪地参拜之礼,毫不含糊。
黄龙又为杨梦龙引荐了好几位东江军中的猛将,看得出对于后金这次大举进攻,黄龙是作好了准备的,守卫旅顺的兵力远比历史上的旅顺之战要雄厚,参战的东江军阵容也相当豪华,将近一半的青年才俊都在这里了,而历史上,他和李惟鸾是指挥着一帮老弱残兵迎战后金,最后几乎全部阵亡,旅顺直到城破也没等来一兵一卒的援军。有这么多勇猛的将领,有这么多士兵,依托坚城,完全可以跟后金一战,就算最终战败,也能崩掉后金几颗大牙!
当然,杨梦龙既然来了,就不会仅仅满足于崩掉后金几颗大牙那么简单了!
最后,黄龙将一位连副将都不是的军将拉到杨梦龙面前,骄傲的说:“黄玉郎,我东江镇赫赫有名的骑兵将领,就是他带人前出侦察,及时发现了后金大军的调动,让我军有了应对的时间,功不可没!”
黄玉郎向杨梦龙一礼,有些沮丧的说:“有什么好高兴的,就这一次,卑职的斥侯就没了一半,两匹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好马全死了,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