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应元听得清清楚楚,也将祖大乐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对他温和的笑了笑,说:“不用为难了,想见就见见吧,没准是好事呢。”
祖大乐苦笑:“这个时候来找我,能是什么好事?怕是想托我向冠军侯和皇上求情吧?”
阎应元说:“不见见怎么知道?”
祖大乐摇头:“见不见都一样……我帮不了他们,冠军侯对关宁军的背叛恨之入骨,天下百姓对关宁军与建奴同流合污,甘为鹰犬的行为更是恨之入骨,我帮不了他们……”
祖大乐很了解关宁军。按说辽东那寒冷、荒凉之地出来的汉子,一个个都应该是响当当的硬骨头,但是关宁军很奇怪,从他们组建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对后金硬气过。或者说,从这支军队组建的那一天起,这支军队就没有把光复辽东当成过自己的使命,它只是辽东将门的私军,将士、武器、粮秣、土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辽东将门的财产。与此同时,它还是朝中文臣集团吸血的重要渠道,关外的尸山血海催生了关宁军这个怪兽,而关宁军这个怪兽又催生了一个依附在这个怪兽身上,以它为中介疯狂吸血的利益团体……一句话,这支军队最主要的作用不是拿来打仗,而是拿来敛财的,这样一支军队能打硬仗才叫怪事!而现在这支军队却遇上了一个比建奴还要厉害百倍的强大对手,当初输给清军他们还可以缩回锦州、山海关,现在他们却已经无处躲藏,输了就必死无疑,只有打赢,才有一线生机!问题是不管他们怎么拼命,也没有丝毫取胜的希望!所以,见势不妙的关宁军试图通过一些渠道释放善意,像卖崇祯那样把皇太极卖掉,以保存自己……
很可惜,杨梦龙不是皇太极,他可没有跟祖大寿、吴襄折节下交的兴趣。杨梦龙是那种非黑即白天的人,眼里不揉眼,关宁军这种自认为聪明的举动,在他,在此时的明军看来,简直就是大明最大的耻辱!如果关宁军一条路走到黑,血战到底,没准还能赢得明军一丝敬意,现在这种做法只会让杨梦龙他们觉得恶心,而非曹操惊闻许攸来投的欣喜若狂。所以祖大乐认为没必要去见这位使者,因为这毫无意义。
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好几年不见了,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说祖大乐不想见见祖大寿,了解一下祖大寿的近况,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阎应元的劝说之下,他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说:“带他过来吧……”
很快,那位使者被带了过来,倒是一位眉目如剑的年轻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材高大但丝毫不显得臃肿,如同一头豹子,十二分的剽悍。祖大乐一见他,眉头便皱得更紧了:“祖思贤?你怎么来了!?”
这位青年一见祖大乐,打老远的便滚鞍下马,双膝跪地一路跪着过来,连声叫:“义父,义父!孩儿可见着你了!”
河洛新军本来对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观感还算过得去的,但是看到他不顾地上的泥水一路跪着爬过来,不禁发出一阵响亮的嘘声,关宁军出身的枪骑兵默不作声,拧过脸去,没有让河洛新军看到他们脸上的失望与尴尬。祖大乐怒喝:“给我站起来!”
祖思贤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本能的想站起来,但是膝盖跟生了根似的,只抬起一点点又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一个头,叫:“义父,孩儿找你找得好苦啊!”
阎应元诧异的问祖大乐:“这是唱哪一出啊?”
祖大乐说:“他是我手下一位百骑队长的独子,他爹随我救援大凌河的时候战死,尸首没能抢回来,当时他才十二,只剩下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带着他,日子过得很艰难。我怜他母子生存不易,被认他作养子,传授他武艺,供他读书,盼他能够成才,别给他爹丢脸。几年之前我奉命领兵入关,归河洛新军建制,几次写信回锦州让他到南阳来他都不肯,所以一直都没有见面,现在总算是见着了,可是……”说到这里,他的失望再也掩盖不住了。在杨梦龙的影响之下,河洛新军……不,整个河洛、湖广地区越来越以跪拜为耻,一致认为人应该自爱,这膝盖跪父母跪先人就够了,动不动就下跪,那是丢人现眼。祖大乐也接受了这一观念,所以看到养子这副脓包样,简直就失望透顶。他跳下去,强行把祖思贤给拽了起来,扬手就想一记耳光扇过去,却发现这小子已经比他还要高小半他头了,而且长出了疏疏的胡子,他的巴掌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去。
孩子已经长大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当众打他了。
祖思贤面带惧色,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嗫嚅着说:“义父……”
祖大乐冷然问:“我大哥让你来的?”
祖思贤老老实实的说:“是的。平南大将军……啊,不,是总兵大人说我与义父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理应见上一面。”
祖大乐叹气:“他却是有心了,知道你我已有数年不见,特地让你过来让我看看。”
祖思贤有点着急:“义父,孩子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能不能找个地方畅谈?”
祖大乐摇头:“不用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真的不用了……上马吧,什么都不用说,就陪我四处走走,四处看看。”
祖思贤欲言又止,但是看到祖大乐理也不理,径直上了马,他也无奈的叹了口气,翻身上马,跟在祖大乐后面一溜小跑,朝远处跑去。看着前方那个魁梧的背影,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祖大乐教他骑马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在前面,而他胆怯的骑着高头大马跟在后面一溜小跑……
看着这两位跑远,几位大队长凑了过来,问阎应元:“军团长,要不要派人盯着?”
阎应元说:“不用,我信得过二将军。你们就别瞎操心了,管好各自的部队,加快速度!丰台那边都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早一天到早一天安心!”
一听他提起这个,那帮大队长马上正经起来,不敢再吱吱喳喳,各自下去监督部队,把离了队的士兵踹回队列里,或者帮脚底走得起泡,一瘸一拐的士兵背行李,催促大家加快速度。他们为什么这么拼死拼活的赶路?还不是想抢在建奴前面赶回丰台去支援杨梦龙!现在北京越来越近了,但是形势只怕是越来越危急了,不加快速度可怎么行!
祖大乐也没走远,走出一里路左右就勒住战马,拨转马头,祖思贤有样学样,也勒住战马,小心翼翼的叫:“义父……”
祖大乐扬手示意他不要说马,然后指向远处正沿着官道快速行军的河洛新军,说:“什么都不用说,你看着就好了,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的看!”
祖思贤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再问,只能顺着祖大乐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他一跳:在一面面黑色猛虎旗的指引之下,河洛新军整整一个军团再加上数量可观的骑兵,整整一万五千多人,排成长长一列,昂首阔步,大部向前!他们的裤脚裹满了泥巴,估计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但是队形还是那么整齐,不管走到哪里,都像是在两根拉得笔直的绳子中间行军!最可怕的是,在行进的时候,居然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目不斜视,向前,向前,再向前,脱离队列的人马上就会被军官踹回去,至于到路边的村镇里弄点东西这种明军认为理所当然的小动作,压根就没有人去做,只有轻骑兵分分合合,前出五六里地进行侦察,不用说,配合、调度的水平也是极高的,敌军想要突然袭击这支军队,当真是难过登天,首先轻骑兵侦察这一关就过不去!
他倒抽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什么军队啊,分明就是一条全身长满触角,随时准备窜起来跑人的蟒蛇!他们的纪律性实在太可怕了,这支军队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啊!
祖大乐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既苦涩又自豪的说:“这是河洛新军战斗力最弱的一个军团,它去年六月才组建的。”
祖思贤骇然:“这……这是河洛新军最弱的?那最强的在哪里?”
祖大乐说:“最强的就在丰台啊,你从北京那边过来,应该知道的。也许你会以为我是虚张声势但是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这真的是河洛新军最弱的一个军团,换作第一军团或者第二军团,他们的队列会更加整齐,行动速度会更加快,更用不着军官将脱离队列的人踹回去……光是看着他们列队快速走过来,你就会绝望。”
祖思贤冷汗都冒出来了。辽东之战,清军俘虏了一些零散的天雄军将士,审问俘虏的时候这些俘虏冷冷的说他们是天雄军三个军团中最弱的,如果清军对上的是另外两个军团,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当时他就觉得难以置信,李重时军团的纪律性、作战意志和军事素养已经是让人目瞪口呆了,如果他们只是天雄军中最弱的一个军团,那另外两个军团得强大到什么地步?现在他看到阎应元军团以整齐的队列沉默地快速行军,已经是叹为观止,可是祖大乐却告诉他这只是河洛新军最弱的一个军团……
错了,关宁军从一开始就赌错了,他们就算自动解散也比跟清军合作,灭掉三十万大明北伐军强啊!
祖大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他小看了天下英雄,你们更是小看了冠军侯、肃毅侯和他们的军队,以至于铸成大错!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我也无能为力了!”
祖思贤面色发白,叫:“义父!”
祖大乐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如果你看清楚了,就回去吧,告诉我大哥,不要再心存幻想,一丝都不要,赶紧投降,听候发落,我再以我所有战功相抵,或许能保住他的性命……不要再幻想着以出卖清军为条件跟冠军侯讨价还价,这样只会让冠军侯更加看不起他!我们关宁军已经够丢人的了!”
祖思贤滚鞍下马,跪地不起,连连磕头,哀声说:“义父,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并非我们关宁军对不起朝廷,是朝廷对不起我们!我们守在关外这苦寒之地,每年要死伤多少人,苦苦守住关宁防线,让关内那些官老爷们可以继续醉生梦死,我们容易么!他们倒好,不仅不怜惜我们的辛劳,局势稍稍好转就想一脚把我们踢开,祖总兵是逼于无奈才这样做的啊!现在祖总兵已经知道错了,难道就不能给他,给我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么!义父,救救关宁军吧,只有你才能救我们了!”
祖大乐无力的说:“我说过,我救不了你们,谁也救不了你们!回去吧,把我的话原原本本的转告我大哥,我希望他,更希望你们能作出正确的选择,我们已经做错了太多事情,不能再一错再错了!”
祖思贤嘶声音叫:“义父――――”
祖大乐却没有兴趣再跟他聊下去了,一踢马腹,朝自己的部队飞驰而去,疾疾的蹄声中,他的声音暮鼓晨钟般在祖思贤耳畔响起:“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来也没有……如果有机会再见面,我希望你能记住,不要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男子汉的膝盖是用来支撑脊梁的,不是用来跪人的!我对你很失望!”
祖思贤彻底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