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成长两代?”
余者闻言皆是一愣,细细思量,心底冒出寒气,只觉里面恐怖之极。
末了,还是张凯永按下心底异样,出言问道:“这是何故?”他从邱言之前的言语中,猜出这些作物的种子,应是邱言培育出来的,方有此一问。
在张凯永心里,惊讶于邱言涉猎之广,但更让他心悸的,是这种不过三代背后所代表的心机,使他对邱言生出了畏惧之感。
邱言从众人表情中,看出了他们心头所想,也不以为意,笑着道:“诸位不要误会,种子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关键原因,是本身不是自然形成,是嫁接、杂交,自然繁衍自是有所阻隔,加上沼地泥土和环境恶劣,土壤贫瘠,作物生长所需的营养并不富集,因而要在培育种子的过程中,借其他地方的土壤,将营养提前融入进去。”
在座之人无人知道,邱言这看似简单的话语,放到农家的话,会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张凯永若有所思,追问道:“就是说,单凭五沼之地的土壤,不足以支撑这些作物的成长?”
“可以这样简单理解,”邱言点点头,“这些作物,第一次种下去,可以丰收,用其衍生的种子种第二代,所得收获只有前次三成,甚至更少,若再用第二代所产种子,去种植第三代,几乎就难以成活了,只有少量能够长成,而且多数颗粒无收,都是经过验证的。”
听到这,杨定远忍不住问道:“真是因为沼地土壤不够肥沃,才使得这些种子的传承,超不过三代?”
听得此问,不少人一下回过神来,都暗道杨定远多嘴,谁管是不是真的,只要能够施行,他们自然知晓其中含义。
邱言则是笑而不语。
至于张凯永,反而开始担心,这次对话会不会被在场将领,不小心给透露出去,引起麻烦,但转念一想,若真如邱言所说,种子传承,不是人力可以更改,沼人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他身为武信节度使,当然知道,沼地沼人要经历怎样的困境,真到了危急时刻,明知山有虎,也要向虎山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会抓得很紧。
想通了这些,却还有疑问,因为邱言开始时说的是农具,可是一转眼,转到了种子上面,里面显然是有着联系的。
想着想着,张凯永就忍不住问道:“学士,不知种子与那农具有何关联?”
“种子要用农具来耕种的,”邱言笑着回道,见对方面露愕然,接着继续道,“不过,从种子里面,诸位应能看出,种子分发出去后,收成一季,来年却还要我等继续供给,不用担心被他们脱出掌控,所以农具也是一样。”
“农具如何一样?”旁人被邱言的论调,说的越发疑惑。
邱言就道:“真要耕种,对铁器农具的需求十分巨大,单靠沼人现在的小作坊,根本满足不了需求,不妨由官府出面,去统一组织生产,统一分发农具,并且提供耕牛,这样可以保证他们每年的收成。”
齐鑫思索了一下,说出了心中担忧:“可是这样一来,就算有官府统一调度,每日点卯、收发农具,终究难免会有疏漏,沼人只要有心,每日偷窃一两件,日积月累,岂非不可掌控?”
邱言则道:“每日点卯,可知人口,收发农具,或许不能杜绝偷窃,但不该因噎废食,既然要平息沼地祸根,自然也要有承受风险的准备,不过,其实在具体施行时,只要掌控得法,风险就能被压到最低。”
说到这,他轻轻敲了桌子,压低声音:“沼人为何反叛?其实是为生存,那些部族首领能够拉起队伍,也是因为这一点。为了存活,铤而走险又算什么?从这个心思去想,沼人不惜偷窃农具,也要反叛,可若是换一个角度,如果沼人都能温饱,又有几人会为了首领的野心,去冲锋陷阵?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体验了耕种安稳,有几人愿意重回腥风血雨?”
听到这番见解,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道理。
跟着,邱言不等众人消化,就继续道:“另外,我并不认为他们偷盗农具是坏事,实际上,若他们只能零星的偷盗一点兵器,才最为理想。”
“此话何解?”张凯永越发疑惑。
邱言看了他一眼,道:“放任沼人的锻造发展,配合充沛口粮,能让他们的锻造技术慢慢步入正轨,可若其族群只能依靠偷盗中原器具,或者依赖于中原供给,就能以中原的成品铁器,冲击他们孱弱的原始铸造业,轻易就将他们的冶铸技术扼杀掉!”
“原来是这样!”听得此言,众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邱言的目光中,充满了莫名敬畏,心下更是直打寒颤。
不过,还是张凯永说出疑问:“就算有中原供给、偷盗,毕竟还有诸多不便,沼人只要还有需求,就定会滋生私自冶铸的作坊,沼地情况复杂,难免防不胜防。”
邱言点了点头道:“仿冒是难免的,一门技术要发展,除了自己钻研之外,借鉴与仿制也是必不可少的,可以少走许多弯路,避免重复劳动,将对原理、结构的耗时减少,集中到工艺、配方和材料上,当年列国时期,灵武王胡服骑射,也是相似精神。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想要不受制于人,后发想要追上领先,走重复道路,往往经年累月,所以仿冒借鉴可以算是捷径。”
“既然如此,那……”张凯永听到这里,总算明白所谓官府组织是什么意思了,“也对,正像学士之前所言,总归要有风险,这些小作坊到底难以灭绝,但终究不能和官府组织的相比。”
邱言则道:“虽不能灭绝,却可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这就需要运用话语上的操控,无论是北疆、还是沼地,都认同大瑞为人文荟萃之地,我等可以凭空制造些许道德门槛,比如将对技术和事物的仿冒与借鉴加以劣化,让沼人将之视为无德、无才、无能之举,久而久之,其内部会自动加以排斥,终成人人喊打,渐渐举步维艰,难有作为。”
“哦?让沼人自然而排斥?”张凯永忽然觉得思路通畅许多,最后拍案叫绝,“若用学士此法,或可永绝沼患。”
边上,邱言又道:“这些都只是术,是玩弄手段,若以行军而言,就是奇袭,当辅之以正军,才能真正平息。”
“正从何来?”张凯永这时有些虚心请教的意思了,他本以为邱言在剑南主抓兵改,对安抚沼人之事未必有什么头绪,但听了一席话,才知其人早就胸有成竹了。
邱言也不私藏:“当辅以王道教化,广招士子书生,配以农具、耕牛的分发,仓禀实而知荣辱,待得沼人从繁重中解脱出来,正是思维空虚时,尤其是年青一代沼人成长起来,那时作物栽种成熟,他们没经历过先辈的困苦、贫瘠,只见丰收与温饱,会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天地正理,只要稍加引导,就能让他们如同中原孩童一样,接受教化。”
“王道教化……”听得此言,张凯永才想起来,面前这个人,还有个身份,是一派学说的创始人,同时亦是人道宗师!
另一边,众人还在咀嚼邱言所言,就有兵卒入堂,禀报在座众人,说是沼人使者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张凯永闻言,转脸对邱言道:“沼人来的倒是时候,正好将学士的提议,告知他们。”
邱言同样点头:“不光要告知他们,还应交些种子给此人,让他带回去。”
一听此语,张凯永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遂道:“说来也是,想要说服沼人相信,也不容易,里面还有不少问题,当初田侍郎倒是试着与沼人亲善,依旧没有得到他们的信任。”
他和邱言说起田游青,语调自然,不见半点异样。
邱言回道:“无须担心,沼人既然派人来了,或许就是有心要和大瑞亲善。”
对于这话,张凯永自然无法苟同,却也在思索对方目的。
想着想着,他正要让那沼人进来,却被邱言摆手拦住,就听后者说:“在见沼人使者前,要先处理一下咱们内部的事,将那首鼠两端的内奸抓出来才是。”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
“嗯?”被邱言看过之人,都是心头一跳,还在思索着话中含义,邱言已经叫出了两个名字――
“吴清将军、吴泉将军,两位请出来吧,也不必继续隐藏了。”
被邱言点名的两人先是一愣,接着露出疑惑神色,都抬手指了指自己,反问:“邱学士是在说我们兄弟?难道是说我们俩是内奸?不是在说笑吧?”
说话间,二人微微起身,正要辩解,可不等他们有所动作,邱言就抬手虚抓!
轰!
澎湃劲力喷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