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的头发、胡子全白了,拄着棍子弯着腰一摇三晃地来到威后面前,还要跪下。
威后一摆手:
“免了吧,给左师看座。”
却还是一脸的冰霜:
“您又跑来干什么?”
触龙的头本来离地面就不太远,稍一曲膝便等于跪下。
听到“赐座”不用站起,嘴里说着“告罪”的客气话,一扭身已稳稳坐下,又咳嗽了一阵才叹口气:
“老臣很久不上朝了。
虽然总用腰腿疼来自谅,可又怕太后因国事繁忙而劳损玉体,心里惦记,就过来看看。”
“什么惦记我?”
威后暗想:
“还不定是谁给支使出来当说客呢!”
所以脸上的温度还在零下,但人家既是来“问安”总不能不答:
“我也走不动了,出来进去都是坐小车。”
触龙并不在乎她的态度,关心的只是她的身体,还是絮絮叨叨地问:
“吃饭香甜吗?”
“咳,不想吃,勉强喝几口粥而已。”
“那可不行,人全靠饭顶着,得想办法开胃。
老臣前一段也是食欲不振,吃了不少药也不见效。
后来大夫给出了个主意,每日千步走,我忍着脚痛坚持锻炼,您猜怎样?
还真管用,慢慢胃口就好了。”
威后叹口气:
“老身比不了您,走不动啦!”
因为谈的都是老年人的饮食起居这些生活琐事,有共同语言,威后的精神戒备稍有松懈,忽然间又起疑心:
“左师公,您忍着脚痛大老远地跑到宫中,不能只是为了闲聊天吧?
有什么事儿,快说吧!我还忙着呢。”
触龙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您不问,老臣还真张不开嘴,让您猜着啦,果真有事想求您答应。”
威后不能不紧张:
“什么事儿?”
“想求您给开个‘后门’。”
“是为了您自己的事情走‘后门’?”
老先生嘿嘿地笑了:
“犬子舒祺是老臣最疼爱的小儿子,因最幼从小娇惯,顽皮贪玩,不肯学习。
眼看大了不能闲散下去,所以想趁老臣还在世上这点儿老面子。
求太后在王宫禁卫队中添上他的名字。
不图眼前吃口饭,只求日后有个前途。”
威后笑了:
“这么点儿小事还用您亲自跑一趟?让谁来说一声还不行啊?”
“唉,老臣是怕别人说不清楚耽误事儿。
太后不知,老臣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儿子,也就为他操碎了心啊!”
“行,我应了,多大啦?”
“十五了,五十岁上得的他。”
“嗯,比长安君大四岁,也就快成大小伙子啦!
唉,长安君若也长大成人我就心安了!
你们男人也懂得疼爱孩子?
在禁卫队里当兵纪律严格,我听说操练很苦啊。”
“咳,舔犊之情谁能没有?男女一样。
不过男人是从大处着眼,看得远;
女人们往往只顾眼前,目光未免短浅。
我要送舒祺进禁卫队,老伴就是不同意,怕孩子受苦,可她怎知正因为‘受苦’才能日后建功立业有前途?
所以男人对孩子的爱不同于女人的溺爱,是真正对孩子负责任的爱。”
威后对这句话有点儿不爱听:
“左师公您知道,我同一般妇女不一样。”
触龙急忙拱手赔礼:
“对不起太后,老臣指的是天下妇人之心,应该把您排除在外。
谁不知太后处理国务公正廉明、内外得体,就是男人又有几个及得上您?
不过在家事上您却有点儿偏心,对女儿比儿子爱得深。”
这简直是胡说!威后笑了:
“左师公老啦。
说话竟颠三倒四!
终究是儿子能守在身边一辈子,我又怎能偏爱嫁出去的燕夫人?
凭良心说,燕后跟我的感情的确深,怎奈嫁出去的女热泼出去的水。
所以我最关心的还是长安君。”
触龙倒不怕威后恼怒了,竟和她认真辩驳:
“依老臣看,您最关心的还是嫁出去的燕夫人,您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扯着她的衣服哭得悲悲切切。
从心里说,是真舍不得她远走啊。
但逢年过节的祭祀大典上,您却又口口声声地祷告祖宗保佑,千万别让她回到娘家来。
因为除非国破家亡,往后不能离国。
您不惜与女儿终生不见,还不是为了她和子孙们在燕万世永昌吗?
这才是真正的关心啊!”
威后的眼前不禁涌上一层朦胧。
在战国纷争的岁月里,贵族的生命、地位也都处在动荡不定之中,谁敢保自己和子孙几世、甚至一世的平安呢?
自己出嫁后,直到母死父亡,又何曾见过一面?
心中一阵酸痛,不禁一声长叹:
“果然如此,我真是一回回在梦里见到她,又怕是‘梦想成真’啊!”
触龙擦擦自己的眼睛:
“对燕后,您想得长远,直到她的子孙后代。
可是对长安君,您却只关心他眼前的衣食住行是否舒适,对他的未来却不考虑。
所以老臣说您对女儿比对儿子爱得深。
在疼爱儿子上,您就不如老臣想得远了。”
“啊,你是说我对长安君……?”
威后的思绪已被触龙引到遥远的蓟京,却又被牵回到长安君身上,难免有些恍惚。
触龙紧紧地把握住时机,毫不放松地步步深入:
“您并没有从长远大计为长安君想!
各国王侯的子孙,哪个没有封爵俸禄?
可又有几家能延续到三代王孙之后?
不是被灭族,就是沦为平民百姓。
就拿咱们赵国来说,立国百余年,历代赵王的子孙受封者还有谁能世袭到今天?
您还不清楚吗?”
威后默默地点点头。
“为什么他们都不能长保富贵?
原因只在于他们持宗室之亲,无功而位尊,不劳却禄厚,正如《诗经》云: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
不攻不战,却财宝如山,怎能不被人忌恨?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此天下积怨,岂能久乎?
老臣承认,是想劝您答应齐国,固然是为了国家大计,但对长安君也是一件好事。
您想,他现在只不过一个孩子,就已封尊爵、享富贵,可是对赵国又有什么贡献?
不也是不劳而获吗?
当然,在您的羽翼下他可以高枕无忧,然而,一旦‘山陵崩’,他又能依靠谁?
您已年过五十,他才十一。
太后,您只能庇护他一时,却管不了他一生。
如果不为他的未来做好安排,他眼前的安逸,恐怕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啊!”
威后并不是那种没见识的糊涂女人,触龙的开导已把她从意气用事的迷惘中惊醒:
“左师公,您看……”
“臣以为齐国定要长安君为质,正好给他创造了一个为国立功的大好机会。
他到临淄去虽难免路途辛苦,日后,国家却要把一个十岁孩童在危急时刻出国求援记入史册,永不泯灭。
您所给予的,就都是他应得的,谁也不能再说三道四,从长远看,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当大臣们都是振振有词地逼迫一个小孩子去为国分忧时,不能不给威后造成一种逆反心理,所以陷入对立僵局;
而触龙则是站在她的立场上为长安君设计长远利益,自然能引起威后的共鸣,进而达到共识。
大概这就是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
第二天,威后用百辆车送长安君赴临淄。
齐王建也只得派田单援赵,田单发兵的同时又向赵要求启用廉颇与自己配合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