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才踏出一步,周遭便是一阵制止声:“大司马,那是陛下!”
先前抱头鼠窜, 四处奔逃的诸侯间更有人大骂:“耿允,你挟天子令诸侯就罢了,如今还不顾陛下安危,只为铲除异己!狼子野心者到底何人?昭然若揭!”
刘徇挟着少帝的双手丝毫未松懈,只朗声道:“陛下, 多有得罪, 切勿见怪!”说罢, 又扬首冲众人道,“今日,徇祸起何处, 诸位已然皆知,自先帝驾崩后, 大司马耿允大权独揽, 排除异己,挟少帝,令诸侯, 如今更要借天子家宴,将我铲除。我本刘姓宗亲,与汉室同心,绝无半点谋反之意,今日迫不得已,借天子之威脱身。只要我得全身而退,绝不碰天子一分一毫!”
语毕,举目四顾,一身光明与威仪,令殿中众人俱是一惊。
耿允一身之权柄,俱是先帝授之,如今得天下臣服,也只是因天子在后,若没了天子,他便名不正言不顺,只余下个篡权得恶名,要遭天下人唾骂,彼时更会再引各地叛乱,民不聊生。
他手中仍握长刀,却在满室异样目光下,猛烈颤抖,暴怒而不得发泄,最后冲羽林中郎将吴茂喝道:“快快将刘徇拿下!”
那吴茂虽暗中为耿允效力,到底名义上仍是天子亲卫,闻言犹豫一瞬,步上前低声劝道:“大司马,三思而行,莫轻举妄动。”
见耿允面有犹豫,他又转身冲被挟持的少帝拱手道:“请陛下下令。”
刘显已经浑身发软,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虚虚抬手,抖着声道:“将……将萧王……放了。”
“陛下!”耿允怒极高呼,却被一声厉喝打断。
“中郎将可听见陛下之言?放人!”太后猛拍桌案,声色俱厉,转而又威胁耿允,“若陛下有恙,你这大司马只能自戕谢罪了!”
耿允方才的睥睨气势此刻尽失,胸膛起伏数下,竟隐隐觉喉间泛起一股腥甜血意来,最终长啸一声,哐啷丢下长刀,拜倒捶地:“臣不敢!”
吴茂见他如此,遂也退后半步,一挥手令众羽林军让出正中一条道来:“萧王请行。”
刘徇未动,一双眼却望向隔着重重人群的阿姝,目光落在她被刘安攥住的衣袖上,微微黯下。
“阿姝,别去!”刘安在她身后急急低呼,越发不肯松手。
阿姝遥遥立着,隔着数十人与刘徇四目相对,忽而下定决心一般,美眸一转,伸手自发间取下固发玉簪。
云鬓少去一钗一簪,登时失了依托,洋洋洒洒倾泻而下,在红烛映衬下流光溢彩,瑰丽异常,教众人惊艳得移不开眼。
只见她微一回身,举起那玉簪,冲被攥住的那片衣袖狠狠扎下。华服上顿时被扎出个洞来,紧接着,那簪又冲下一划,但闻“嘶啦”一声清脆裂帛,攥在刘安手中那片青底金缘的衣袖被生生撕下。
刘徇浑身一震,幽深黯沉的眸光瞬时迸出璀璨光芒。
阿姝发丝散乱,衣袍割裂,一身狼狈,却丝毫未损其耀目容色。上千双各异目光下,她直直望着立在正中的刘徇,再不回头看面色苍白,惊愕失落的刘安,只提起裙裾,行过重重人群,至刘徇身边,仰头望着他双目道:“我来了。”
刘徇垂眸望着她,唇边忽然勾起笑意,胸有千言,最终只化作一个“好”字。
他挟着皇帝,与阿姝并肩,由众人自动让开的道中从容行出殿去。
正此时,方才已颓然跪倒的耿允仿佛还未死心,忽然起身,大步上前,指着那三人背影道:“站住!萧王可走,王后需留下!来人,将萧王后拦下!”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吴茂则踌躇片刻,又抬眸望一眼太后,便一挥手,令众羽林军上前拿人。
一时间,阿姝面色惨白,下意识望向身旁刘徇,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若将她留下,他自可全身而退,甚至还能趁机摆脱她这个仇人之女。虽然他早已许诺保她同去,可想起这两日二人之间的争执,她不由惶恐不安。
莫说是她,就连殿中其他人,也皆等着看如此危机之下,刘徇是否会舍下赵姬,独自逃离。
十名羽林军正自四面小跑而来,眼看就要将阿姝带走,却见刘徇忽然怒喝:“谁敢动她!”
他尽敛平素温和谦恭只假象,周身俱是睥睨傲然的王者气派,令正靠近的羽林军都不由一震,稍稍迟疑。
耿允冷笑一声道:“刘徇,你势单力薄,根本无力反抗。我且看你,是否要为自己的命,舍了发妻。”说着,他阴森的目光贪婪望向一旁的阿姝,“不过,这等美人,跟了你,反而受罪。你且放心,我自然比你更疼惜,绝不令她受半点委屈。我那府中,已留出个院子,处处贴金,遍地红绸,只供她一人居。”
阿姝登时想起前世被幽禁的漫长时日,不由双腿发软,身形摇晃,差点跌落在地。
刘徇腾出一手来,握了握她手腕,转头冲众人道:“耿允,你着实看错了我。此等不义之事,非君子所为。”他四下扫视众人,扬声道,“今日,我与我妇同进退,若她不得同去,我便长留此处。”
众人错愕,分明刘徇处劣势,怎他说出这样的话,还这般理直气壮?
却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忽有一小黄门奔至殿中,高呼道:“陛下!幽州与冀州急报!”
那小黄门尚不知内里变数,未看清情形,便张口报:“匈奴与乌桓一站,乌桓大败,退守至辽西,匈奴十万铁骑,就要踏入我幽州境中!”
众人大惊失色,十万铁骑,不容小觑,一旦突破幽州境,必会长驱直入,烧杀劫掠,引民不聊生。然纵观如今天下之势,除刘徇可引兵阻匈奴外,再无旁人。
耿允面色一紧,心中顿有不祥预感,随后又上前捉住那小黄门问:“冀州又有何事?”
冀州乃刘徇所踞。
小黄门一抬头,这才看清殿中情形,一见皇帝正被人挟持,吓得汗如雨下,瑟瑟发抖道:“冀州――冀州有樊,樊霄――举兵十万,聚于西,西山,不知――意欲何为……”
他受惊过度,好容易将话说完,便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刘徇却朗声大笑,忽而毫无畏惧的放开挟持在身前的少帝,握住阿姝手腕,将她挡在身后,阻住旁人目光,挥袖道:“若我今日遭不测,那十万人马便会跨西山,挥兵长安,替我讨个公道。若我与我妇安然无恙,我便即刻离去,率那十万人北击匈奴!大司马可想好了,是否要作那误国贼人?”
早在还未自信都启程时,他早已同樊霄商议好,自得幽州军报后,便自邯郸传信回信都,由樊霄领兵据西山,待命而发。
少帝一得自由,便连连后退至安全处。刘徇此刻没了倚仗,却更没人敢动他。
耿允怒极,却面色灰白,无可奈何,最终忍在心口的郁气化作一口鲜血,猛的喷出,随后又高呼一声“天不遂人愿”,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刘徇冷笑一声,睥睨四方,握着阿姝手腕,携她昂首大步离去。
这一回,再没人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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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疾行
殿外, 暮春夜风拂过,暖融融分明不带一丝寒意, 却令阿姝细细战栗。
她愣愣望着被刘徇握住的那截纤细手腕, 好半晌才发现臂上方才被自己撕去那一片衣袖下,单薄中衣正裸|露在外。
刘徇始终行在她身前半步, 不疾不徐,闲庭信步,周遭有宫灯花香, 空中有星月清风,令她恍然以为二人只是在信宫中随意漫步。
也不知行出去多远,直至步下最后一级台阶,二人始终未发一言。
道中仍偶有宫人匆匆行过,大多并不识得他二人, 然从朝服馆带间辨出身份, 仍会恭敬行礼问候。
刘徇依旧悠然笑着, 谦和有礼挥手令宫人起身,仿佛未曾发生任何事。直至行出宫门,望见宽阔的章台街时, 阿姝才忽觉双腿发软,浑身脱力。
刘徇似早已察觉, 于她身躯软倒时, 伸出双臂,一下拖住她腰侧,将她横抱起, 大步行至道边早已等候多时的郭瞿与刘季几人处,直接翻身上马,说了声“走”,便往城外赶去。
饶是眼下耿允绝不敢轻举妄动,这长安城里也再待不得,须得尽快离开。
当着众人面,耿允不敢以汉室疆土安定为代价拿下刘徇,可谁知他是否会再派人来追击,于刘徇未出京兆尹前,将其截杀?
一行人疾驰与道中,刘徇仍未说话,只以双臂牢牢圈住身前阿姝,令她脑袋与后背紧贴着自己温热宽厚的胸膛。
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畅,城门处仿佛早知他们要经过,竟连寻常的查问也十分简略,便将他们放出。城外驻扎的千余兵卒也已整装齐发,先行一步。
星夜之下,阿姝愣了许久,直至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吹迷了眼,方渐渐回神,攀住刘徇紧握缰绳的胳膊,急急道:“大王,雀儿――他们还在城中――”
此番跟来的仆从虽不多,却皆是跟随她多年的,亲如家人。
刘徇垂眸飞快看她一眼,忍不住轻笑,唇角勾起。笑声顺着胸膛传至她后背,教她感到一阵带着暖意的沉沉震动。
“你终于想起来了,莫担心,你随我入未央宫之际,郭瞿便已将他们送出城来了,目下应已先行一步了。”说着,他圈在她身侧的双臂稍紧了紧,“如今可还害怕?”
他早看出来了,她方才看似未有无所畏惧,实则早已吓得神思不属,心绪恍惚,只是一直强撑到现在。
阿姝闻言,终于放下心来。然这一松懈,却将她全身力气都抽去,往后完全倚靠在他怀中。
想起在未央宫中的惊变,她忍不住深吸口气,并未回答他的话,只垂眸道:“多谢大王,方才未将我丢下。”
轻软的嗓音飘散于夜风中,钻入刘徇耳中,仿佛一枝羽毛,挠过他心尖,令他胸口升腾出一阵又麻又酸的酥意,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他深邃的双目仍望着前方道路,眸光却渐渐浓黑如墨。
“阿姝小儿,我怎会将你丢下?”
他又何尝不感谢?方才她也未将他丢下,更义无反顾割袍,直奔他而来。须知那时,面对千人所指,数百刀剑,他几乎要以为,她会为自保,直接将他抛弃,随刘安离去。
得妇如此,纵心有千般沟壑,万般波涛,也早被安抚平息。
这几日的争执郁结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千言万语,俱化作一声叹息。
他垂首凑近她耳畔,温柔印下一吻,嗓音暗哑道:“阿姝小儿,对不起。”
阿姝忽然浑身一僵,许久说不出话来。
渐渐的,她在夜风中低低啜泣起来,哽咽道:“我……与太后,是不同的……我,我不是她……”
她嗓音柔软,缠绵间尽是万般委屈,钻入刘徇耳中,令他心神俱颤,宛如刀割。
他也顾不得身后还有郭瞿等人策马伴随,一面夹紧马腹,促马疾奔,一面赶忙低头靠搁在她颈窝处,腾出一手来,温柔抚过她面颊,沾染一片湿润。
“我知道,我都知道,都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说。”他话语急切,“我心中不曾那样想过,都是气话。”
阿姝抿唇,不理他解释,继续委屈道:“我也……不是你,在外头……那些女子……你不能……随意欺凌我……”
她眼眶里的泪仍是一串一串的落,落得刘徇满手掌,又改以手背擦拭。他胡乱的低头去吻她面颊耳畔,时不时抬头望路,再忙乱的哄她。
“我何时欺凌你?”他话音才落,便想起了什么,凑近低声道,“那不是欺凌你,是我心悦你,情难自抑。”
阿姝不知他此刻竟还会说出如此胡话,不由又是一声抽噎,转头去瞪他,抿唇道:“我瞧不出来,大王哪里心悦我?分明就是欺凌。”
她扭头时,脖颈微仰,眸中映着点点星光,清澈莹亮,看得刘徇一阵心颤。他目光稍稍错开,却见她脖颈下的衣物间,隐隐约约有几点深深淤痕,这才想起那日他醉酒时,蛮横的行径,又是心疼,又是心虚,轻咳一声道:“都是我的不是,你揪我发,也欺凌回去,可好?”
说着,握住她一手,便凑到自己鬓边用力一揪。
“嘶――”细碎的疼痛令他龇牙,然垂首一望阿姝仍有不满的双眼,赶紧又道,“不疼不疼,你便是真揪下来了,我也绝不喊疼。”
他这模样,简直与前两日判若两人。阿姝望得又是鼻尖一酸,慢慢缩回手,没再说话。
刘徇揽住她腰,往自己怀中紧了紧,心中还仔细琢磨着她方才的话,又扬眉道:“我何时在外头有过什么女人?还随意欺凌?”
阿姝脑袋垂得更低,抿唇道:“那日我分明都嗅到了,那样浓郁的脂粉味,既不是我的,自然是外头女子的……”
她想起那日情景,仿佛感到他双手还压在她肩上,隐隐作痛,连声音都低下去了。
刘徇蹙眉细思片刻,方想起大约是那日在胶东王府中,刘庆那两美姬留下的脂粉味,遂叹道:“那日我赴胶东王府的夜宴,应酬间,大约留了些气味。”
阿姝“唔”了声,并未答话。
刘徇亦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我并未在外头与那个女子有牵扯。”他稍有踌躇,似乎有些羞于解释,“那日胶东王的确想要他的两位爱姬服侍我,可我并未要,只饮了酒便回府去了。”
阿姝垂首,动了动因马背颠簸而酸麻的双腿,无意识抚着因方才割袍而有些毛躁的衣缘,低声道:“大王不必解释,便是真有什么,也不是我该干涉之事。”
这回轮到刘徇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