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刘徇下马自箱笥中取笔墨丝帛,当场亲书一封,又盖诸侯王印,待墨迹干后,交由刘季手中,嘱他协监军谢进同往涉县,命涉县令与县尉拨给官粮五百石,再往邻县调拨五百石,共计千石。
接着,他便坦然放下手中长刀,遥遥冲众将一揖:“仰赖诸君。”说罢,两手空空便入敌众。
赤巾军众个个瞠目望着施施然而来的刘徇,一时纷纷怔住,竟不自觉替他让开一条道,直直通往徐广与阿姝所在之处。
徐广怒目望去,生怕他还有诈,挟着阿姝又退两步,大喝道:“你——你勿靠近!”
刘徇失笑:“我已两手空空,足下何忧?只请快快放开吾妻。”
徐广双眸眯起,仍不放心,还要派人上前搜身,却听已许久不言的王戍忽然暴喝:“够了!二弟,放开萧王后!”
到底是赤巾头目,他一出言,徐广与旁的弟兄再是不甘,也不得轻举妄动,只得忿忿松手。
阿姝一得自由,便觉双腿瘫软,眼看要扑倒,面前便有一双臂伸出,牢牢将她托于身前。
待她稍稳,刘徇才腾出一手,轻抬起她下颚,细细观察方才她脖颈上被徐广刺出的伤口。除了干涸的血迹,还有手指掐痕,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斑驳印记,触目惊心。
他暗叹一声,扶着她肩背的手掌中有热力传来。
“你信我,别怕。”
轻轻两字入耳,令她顿时努力挺直肩背,露出倔强的神色。
“我不怕。”
他轻笑,抬头冲王戍道:“足下且行,入山静候吧。”
……
却说刘季等满心担忧,目送刘徇随王戍等人远去。谢进见好容易危机暂解,便盘算着遁逃。
刘徇随匪寇去了,却将调粮这一难事丢给他,着实棘手。须知此地已近河北,朝廷之令,常有达而不行的情况,去年才逢大旱,各地粮食储备不丰,这时候要调千石,岂非要他豁出这张老脸?
若此时能逃走,刘徇便八成回不来,此事不了了之,他再回长安复命,只言萧王无能,丧命贼手,也算能交差。
可他这点心思,却没逃得过赵祐的眼睛。
赵祐一心要救妹妹,自不能让谢进逃走,遂拔剑横于他胸前,冷冷道:“谢公哪里走?且随在下往涉县走一遭吧。”
谢进转身,见另一侧,刘季也已望过来,手中明晃晃长刀仿佛无疑挥过,吓得他腿软不已,反复权衡利弊,终是在赵祐与刘季的半推半胁下,赶往涉县。
涉县令早知萧王军要在此补给,已备好粮草,可那不过足千余人的数日用度罢了,如今谢进忽而狮子大开口,要粮五百石,自是推辞不肯。
谢进眼瞅一左一右二个木雕般立着的人,咬咬牙,使出他在章后与耿允面前巧言令色的本事,一通威逼利诱,这才要来三百石,无奈,只得又马不停蹄往临县赶去,如法炮制,再得三百石。
如此奔波五日,才凑了六百石,刘季与赵祐无法,只得先押送往西山。
而这几日间,王戍自归来后,便命人将刘徇与阿姝关进屋中,派人四面把守,不得随意走动。
幸而他原有放人之意,是以虽被徐广等人逼迫,倒也仍善待之,命人一日三餐递送,不敢太过怠慢。
山中存粮告急,只有少许粗粝难以下咽的豆饭与麦饭。第一日夜里送来时,屋外甚至有人长久逗留,偷窥二人情状。
此等糟糠之物,刘徇却毫无怨色,接过后大口咀嚼咽下,仿佛在食珍馐美味。阿姝不论前世今生,皆未吃过这等苦,然见此情景,加之腹中亦空,便也学着他,大口吃饭。
只是饭粒太粗,第一口咽下,她便被呛住,卡在喉间,进退不得,只生生将双颊憋得通红,连眼里也沁出水汽。
刘徇失笑,用一旁缺着口的木杯替她斟水,一面拍她后背,一面令她饮下,直至渐缓。
“勿贪快,我过去早惯了箪食瓢饮,吃两口麦饭果腹已十分满足。你与我不同,不必勉强。”
阿姝抬眸,就着微弱的光线望他俊秀如玉的温和面容,渐渐双眸泛红,鼻尖泛酸。泪珠滚落,她倔强的又端起饭碗,一下一下往口中送去,一面咀嚼,一面用力咽下,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道:“我要吃的,阿兄还等着我回去呢,若我饿瘦了,他又该心疼了。”
原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儿,此刻却在山中遭罪。
刘徇恍惚佛想起家中幼妹,心蓦地软了半分,拿出哄幼妹时的耐心,一点点替她拭泪:“好好的女娃儿,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阿姝好容易将那三两口麦饭吃完,闻言一面费力的咽下,一面抽噎着瞪他:“胡说,我是邯郸最美的女子,怎么会不好看?”
黑暗中,刘徇凝着她因泪意而晶莹闪亮的双眸,忽而凑近,在她耳边极轻的说:“你信我,至多五日,他们定会放咱们走。”
山中物资匮乏,王戍只命人送了一条破旧薄衾。
二人同枕,十分局促。阿姝素易体寒,时至夜半,因山中寒湿而瑟瑟发抖,间或压抑着打两个喷嚏,十分狼狈。
刘徇瞧不下去,挣扎须臾,终是伸出双臂,将她捞进怀中,紧紧相贴,在她楚楚的目光中,凑到耳边低语:“此处可没有医工。”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阿姝又抖了抖,紧攥着袖口衣物,终是乖觉的闭上双目,一动不动,在他怀里渐渐睡去。
说来也怪,二人一连四日同食同居,方寸天地间,言语甚少,竟生出半分和谐。
此中情形,自然全落入王戍耳中。
苦等数日,山下却无半点送粮的迹象,赤巾军中早已人心惶惶,都道刘徇兄长才被杀,难道少帝虽封了刘徇为萧王,实则无半点权柄,早为弃子,凭他那区区帛书王印,根本调不出什么粮来。
徐广更是心慌又懊恼,最初行此下策的便是他,此刻面对旁人责怪的目光,忍不住向王戍进言:“兄长,刘徇看来是不顶用了,不如兄弟们一起杀进涉县去,抢到多少便是多少,总比坐吃山空好。”
王戍沉吟,复想起刘徇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模样,摇头道:“不妥,此乃下下策,杀进涉县,能否抢到足够的粮尚且不知,但弟兄们定会折损许多,城中无辜妇孺也会遭难。”
当日落草为寇后,赤巾曾靠着毫无节制的抢掠,过了数月丰衣足食的日子,奈何王戍此人到底有节义,不愿伤及无辜,遂立下许多规矩,反教徐广等人束手束脚。这几日又过回节衣缩食的苦日子,徐广已然烦躁不堪,又逢进言被驳,越发恼怒,拍案质问:“兄长,难道就因怕事,便让大伙儿坐吃山空吗?当年与我等一同杀伐的兄长,怎如今血性全无?”
王戍听他如此出言不逊,也生怒意,豁然起身,冷道:“二弟,莫忘了,旁人之性命,与你我一样。山为寇,烧杀抢掠,终非长久之计。”说罢,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正色道,“去,将萧王请来。”
......
刘徇入内时,徐广已然负气离去,只王戍一人,一见他便先是作揖:“这几日,委屈萧王,暂居此处。”
刘徇虽衣物脏污,却面容洁净,仪表端整,看来自有一番气度。他摇头道:“我常日里风餐露宿,不觉得苦。只是苦了我那妇人赵姬,丈夫之事,本不该将她牵涉其中。”说罢,温润的眸子望向王戍,细细观察他形容举止。
王戍闻言一面自惭,一面暗叹,刘徇果然是有担当的真丈夫。
他试探道:“只是这数日,粮迟迟未到,萧王难道不担心,部下如先前一般四散逃走吗?更何况,那位监军谢公,看来也是个胆小如鼠之辈。”
刘徇大笑:“足下亦是东郡人士,我与兄长之名定有耳闻吧?我兄弟二人重义,若连部下都信不过,还如何成大事?君且看,不出两日,定有粮来。”
他转眼又做忧虑状:“我知足下难处,定是不愿伤及无辜,才出此下策。只是,今次无论结果如何,此地数位县令,怕不会罢休,赤巾危矣。”
王戍被他言中心事,不由面色一僵。
过去,他极力约束手下,轻易不扰周遭诸县,只对往来队伍下手,便是瞅准此地各县各自为政,县令皆奉明哲保身之道,只要不为大乱,他们便能安心在此扎寨。
可一旦被触怒,他们便很可能合数县之力,共同剿匪。
眼下调粮一事,便很可能引发此中后果。
徐广等尤不自知,他却早有预料。
“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先让弟兄们吃饱要紧。”
他说得勉强,刘徇一瞬便捕捉到。
他忽而眸光一闪,肃然道:“孤有一法,但看汝之诚意。”
王戍抬眸一看,但见刘徇双手背后,身姿挺拔高峻,面上温润之色褪去大半,竟慢慢显出七分王者之气,令他不由心生敬畏。
……
徐广自负气而走后,越发觉恼怒。
初时,他因格外勇武而为王戍赏识,又曾于战场上救了他一命,这才与他结拜为兄弟,成了赤巾二当家。
只是这几月来,他越发觉得王戍为人顾虑太多,便如那刘徇,手下不过千人,竟也会如此惧怕。
想那日他挟持赵姬时,刘徇不照样只能束手就擒吗?
思及此,赵姬纤柔的身段与娇媚的模样自眼前闪过,他仰头灌下一坛闷酒,怒骂道:“他娘的,当个大王,连娶的妇人都美得像仙人!这世道,不公!”
又是一阵怒饮,堆积的冲动与火气仿佛一座大山,压得他理智全失,狂性大发,竟一摔酒坛,径直往这几日关着刘徇与赵姬的屋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解决这件事了。
第13章 自戕
把守森严的简陋小屋中,阿姝正心神不宁的等着刘徇。
与他同室而处时,她尚心中稍安,此刻孤身一人,恐慌便渐袭上心头。外间时不时有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踏着沉健的步子行过,如今已是第五日,照刘徇的说法,今日王戍便该放人。
她努力想着在外奔忙的兄嫂,想着沉着冷静的刘徇,才将思绪渐定,却忽听屋外有喧闹吵嚷之声。
“……何时我的话,竟无人再听了?让开!”此愤然之声乃徐广,他粗哑凶煞的嗓音,阿姝无论如何也不敢忘。
“大当家早有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二当家莫为难我等!”
紧接着,便传来数声闷响,守门数人扑通跪下,不住磕头告饶。
徐广遂仰天冷笑三声,眼眶愈红,怒道:“好得很,这门我还就非进不可!不就是个刚封的王侯吗?入了我西山,连个屁都不是!今日,我便要他刘徇好看!”说着,撸起袖子,提起裤脚便往守门的几个扑去。
徐广天生神力,即便酒后微醺,数个彪汉也不能奈他何,三两下便将人踢开,踹门而入。
屋中,阿姝正躲在榻边角落中瑟瑟发抖。方才她察情势不对,又无法逃离,便先自发间取下仅有的玉簪,悄然握于手中,掩在袖下。此刻她满头青丝散乱,杏眸含雾,苍白的脸颊上,因紧张而升腾起淡淡霞色,越发楚楚动人。
徐广看得目呲欲裂,只觉浑身血液奔腾,心痒难耐,大步上前,便将人打横抱起,抛至简陋矮榻上,欺身压上。
美人到底是美人,不论皮相骨相,皆是一等一的。阿姝数日未曾好生梳洗,每日只以巾帕沾着少得可怜的冰凉清水擦拭面颊、脖颈与乌发,却仍是一身清幽暗香,直令徐广头晕脑热。
他一把制住阿姝双手,便以蛮力扯她衣衫,只听一声清脆裂帛声,藕色曲裾便被自肩侧撕下大片。
美人顿露半边粉肩,圆细莹润,玲珑剔透,滑如玉璧,教人流连忘返。
徐广呆了呆,眼眶愈红,颤颤松开对阿姝的钳制,粗糙的大掌便重重抚上。他喷着满口的酒气,粗声啐道:“娘的,真真是个大美人!便宜了刘徇那厮!”
眼见他脑袋压下,就要啃上那片肌肤,外头方才被他击得东倒西歪的数个汉子终于缓过来,眼见十分不妙,纷纷自地上爬起,其中一个奔去向王戍报信,另两个则快步冲入屋中,一左一右就要将徐广架开。
徐广一时不察,被人得手,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怒吼一声,便要将二人甩开。趁此之时,阿姝稍得空隙,立即不顾浑身疼痛,一手捂住破损的衣料,一手紧握玉簪,奋力朝他扎去。
这一扎,竟直直扎入他右侧肩窝处,顿时血流如注。
徐广吃痛,立即狂性大发,不顾伤口,挣扎两下,犹如困兽般便将身侧二人甩开,大步朝阿姝行来,伸出沾了血污的手,朝她面颊便是一掌,恶狠狠道:“他娘的贱妇,竟敢伤我!今日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说罢,伸手又要挥来。
阿姝方才被那一掌打得撞倒在矮榻上,正头晕目眩,脸颊发热,耳边轰鸣,毫无招架之力,眼见又是一掌,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斜刺里竟有一手,稳稳挡住徐广,紧接着,便是一支木枪,准确的抵住他颈侧血管。
颈侧尖锐的触感令徐广猝然惊醒,他转头一看,竟是刘徇。
他长身鹤立,一手以木枪挟,一手则紧抓着徐广要挥出的,毫不松懈。面目冷肃,全无数日前温和敦厚的洒然模样,尤其眸中噬人的寒意,竟让周遭数人不禁瑟瑟。
徐广仗着蛮力,还想扭动挣扎,却不料素日里文雅的刘徇,手上劲道竟远胜常人,丝毫未被他挣开。
“二弟,你怎可做出如此人畜不如之事?”王戍压抑着愤怒与慌乱的颤抖声音自身后传来。
说罢,他率先上前,当着众人面便是一掌,诚惶诚恐冲刘徇拜道:“戍约束不力,求大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