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她,是不是也是疍家人?”翠柳猜测着问,夏天青愣了一下,接着点头,翠柳了然:“那就是了。”
因为生来身份就低人一等,终生不许上岸,只能以打鱼为生,也多有被卖到画舫上的,或者没有被卖掉,只是在自己的船上,操持这些生意。而竹叶这样一个聪明灵秀的姑娘,必定会被教读书,而人,一旦读了书,就会想,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为什么都是人,疍家人的命运就天生低贱,仅仅因为几百年前天子的旨意吗?
“是什么?”夏天青不解地问,翠柳看着他:“你从没被人视为下贱过,那你必定不知道,竹叶姑娘这样聪明的女子,一旦读了书,有了见识,她就会有别的想法,不愿意再依附别人生活。”
“你凭什么认为,我没被人视为下贱过?”夏天青的神色变了,仿佛翠柳这句话,让他十分生气,就在这一瞬间,翠柳想起夏天青是庶出。而在后宅之中,嫡出庶出,因为母亲的不同,总有那么些微妙的不一样,毕竟再大度的主母,也只能说出,待庶子如子,很难做到,对庶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如同亲生。
“但是,你在家中,就算再被视为下贱,出门之后,你依旧是夏家的爷。而竹叶,她离开画舫已经很多年了吧?”翠柳猜测着问,夏天青点头:“是,她的那个牙行,也有六年了。”
“而她,到了现在,还要被苏老爷斥责,不过是个画舫的红阿姑,有什么资格登堂入室。”夏天青是知道,翠柳想说,不一样的,竹叶这样被视为下贱,和自己那样被骂为贱人所生,不一样。夏天青的眼神微微凛了凛,接着夏天青叹气:“是啊,不一样的,竹叶她,她,很难以让人形容。”
“因为男人总觉得女子是娇弱的,是只能在后宅做事情的,是争宠的,是为了一点小事就不顺心的,可是他们就不知道,女人也是人,也是聪明能干,也是能撑起一片天的。”翠柳一口气说完,竟然不知道自己话中已经出现了漏洞。
而夏天青只是看着翠柳:“什么叫,他们男人?”
糟了,怎么能一时忘情,这样说了,但翠柳很快就道:“这是因为,那些男子不是我们。”这,也算勉强圆过去吧?翠柳心中忐忑不安地想着,夏天青已经看着翠柳:“是啊,人同此心,最难得的就是,同此心。我娘曾经和我说过,说永远不许我纳妾。”
不许夏天青纳妾?这倒是个奇怪的要求,李氏常年无所出,翠能没有纳妾是因为身子骨不好,江太太说,不能再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而这些商人,在外面有两头大的不在少数。江老爷若不是因为是个正经人,当年在外面也是有人家要把女儿送给他做两头大的。
“我娘说,她自己命不好,做了人家小妾,这些年来也不晓得淘了多少气,她还让我不要恨大娘,说女子们被拘在后宅之中,眼见的就只有后宅那一小片天,书上说,女子要贤良淑德宽容大度,但却没有教,若自己不愿意,不愿意贤良淑德,又怎么跪过日子。”
翠柳不由对夏天青刮目相看,天下的男子,能为女儿家想的,没有几个,而夏天青,不但为女子想了,想的也更多了些。
翠柳不由点头:“说的是,你想,这女子要是耐不住寂寞,养了个小老公,就要被责骂,甚至有些地方还要被沉潭。可是男子养了个小老婆,做老婆的,就要贤良淑德不许吃醋,天生男女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偏偏只让女子贤良淑德。”
夏天青放声大笑起来,翠柳瞧着他:“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没想到,竟然还有男子不介意戴绿帽子。”夏天青已经笑的忍不住了。翠柳又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戴绿帽子?都说夫妻敌体,按说妻子对丈夫忠贞,那丈夫对妻子也要一样地忠贞,可是偏偏就不一样,那这叫什么敌体呢?”
这是翠柳小时候读书,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都说夫妻敌体,地位一样,可是书上又要女子恭敬地侍奉丈夫,以夫为天,这到底说的,哪一样才是对的?是写书的人错了,还是说女子们常年受的这样教育,是错的?
夏天青从没想过夫妻敌体还可以这样解释,他倒想起另一件事来:“不和你瞎说了,我们先回去吧,这会儿天色也晚了、明儿,我还要去行会呢。”
“对,你和我说说,今儿你在行会都说了些什么,是怎么和苏老爷斗智斗勇的?”一提到行会,翠柳就明显兴致来了,眨着大眼睛不断催促,夏天青双手负在背后,慢条斯理地说:“就算告诉你,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斗智斗勇的。横竖啊,苏老爷这边,慢慢在松口了。”
“也就是说,他答应竹叶他们的牙行加入进来?”如果是这样,那夏天青他们在行会中的势力就会更大一些,而日拱一卒,苏老爷的根基慢慢就会被拱掉。夏天青嗯了一声:“不过,这还有扯不清的事情呢,再说,行会也不能一直这样停着,总有重新要开的那天,到时候不管苏老爷愿意不愿意,都要接受一些事实。”
特别现在又有了李大郎他们弟兄,这些小商人平常不引人注目,但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们出来说话,众人会更相信一些。毕竟夏天青出面,人人都只当是行会内自己的争斗,而李大郎他们来哭诉在行会遇到的那些霸道的事情,会被令人信服。他们这样的小商人,是所受行会霸道更久,也更想出来说话的人。
想到此处,夏天青看着翠柳的眼神里多了些赞许,若不是她机敏,那这件事,还真不会这样反戈一击。
翠柳第二天虽然照常到夏家货栈去,但坐在那里看书总觉得看不进去,算着夏天青这时候该到了行会,该又摆开了架势,在那和苏老爷等人唇枪舌战。
翠柳的脑袋不由往外探了探,不晓得苏家的货栈,这时候开张了没有?如果苏家货栈开门了,是不是可以说,事情算告一段落。
翠柳在那满脑子都是行会中的事,勉强自己读了半页词典,却连里面到底讲了什么都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独当一面,而不是被夏天青嫌弃这嫌弃那,要自己学这个学那个?
伙计进来给翠柳续了一回水,翠柳叫住他:“你晓得行会里面,这时候是什么情形?”
伙计先愣了下,接着笑了:“江大爷,您啊,就认认真真地在这看书,我们大爷呢,必定是没有什么事,不然这会儿木管家就该回来了。”
说的也是,木恩没回来,也就是说没有被差遣。翠柳低头看向词典,伙计又想了想:“江大爷,我们大爷很少对人这样热心,您啊,就安安心心地,横竖有高个子顶着呢。”
夏天青个子倒是够高,但翠柳的眼并没离开词典:“他又不能顶一辈子。”
伙计这是头一次遇到有人质疑夏天青的能力的,即便是夏举人,那也只是怀疑夏天青在偷偷地攒私房,所以查账要查个底掉,可从没怀疑过,夏天青赚钱的能力。伙计立即想为夏天青辩解几句,就见翠柳抬头笑:“我是说,我这学习啊,总不能永远学着,要独当一面,就像你们店里的掌柜,夏大爷不在这里时候,也是他出来挡着的,是不是?”
“是,是!”伙计连连点头,但面上疑惑没消,想和翠柳再说点什么,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慢慢退出去。
翠柳等伙计走了才长舒一口气,自己要努力学习,不去想行会里的事了。
外面的街道和平时比起来,显得没有那么热闹,河巡防的几个衙役,走过街道不由感慨:“这行会内的大人物在斗法,这市面上,什么时候才能热闹起来?”
“你担心什么?难道说担心银子?这边没有了,还有画舫呢。”有人笑嘻嘻地说着,另一个摇头:“不是不是,画舫能繁华,不也是因为这市面热闹,若是市面上不热闹了,谁会去画舫消遣?”
“说的是!”众人齐齐感慨了一声,看着苏家货栈紧闭的大门,一个衙役忍不住道:“苏家这手,毒啊,就是不晓得,夏爷能不能摆平。”
夏天青坐在行会之中,面上笑容没变,老苏在另一边,手中拿着一本账册在看,似乎全不关己,而苏老爷和他的拥护者坐在另一边,面色不善地看着夏天青,夏天青已经轻轻地敲了敲椅子扶手:“方才那几个人说的,苏老爷,您都听到了吗?”
“夏天青,你到底要做什么,才肯收手?”苏老爷的语气已经是越来越不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