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椿拎起繁复厚重的裙摆, 对着铜镜转了一圈,她始终觉得这身喜服是世上最好看。尤其是那两只金线描边的鸳鸯,于一片碧波之上自在抚掌,活灵活现的,连带着她都有了蓬勃的生机。
难怪家乡的老人都说,再丑的姑娘到了出嫁那日都是方圆十里顶好看的。
可惜了,她不是去出嫁,也没有找到值得托付一生的郎君。
罢了罢了,又要想些无用的东西。
下一世不是说好了要做一朵独美的小花嘛,若做不了花就做一棵树。要是阎王嫌弃她害死霍钟孩儿、害死孙家人,说她功德不够不予批准,她就当只野鬼晃荡几年,做做好事,等功德满了再去下一世。
绝不再做奔前跑后碌碌无为一生空荡荡徒留一身伤的苦命人。
人间负她几多,临走时终是依依不舍。
然此刻是要紧关头,一分耽误不得,旁边陪着的衙门请来的喜娘只好狠心催促她:“姑娘,画了眉,咱们就把盖头盖上吧。”
她怕闻人椿临门一脚忽地反悔,大计胎死腹中,那衙门发起火、高家发起火,遭殃的人可就太多了。
不过闻人椿从未想过退缩。她这一生活得佝偻,无财、无势、无家,只剩这么点善良可言,总归快死了,不如就把善良都留下吧。
她不敢像县令讲得那样高屋建瓴,也不在乎死后是否能被世人焚香供奉,但若是她能帮着衙门将拐卖民女幼儿的幕后黑手捉住,便是捉不住,能成全哪怕只是一个无辜的姑娘的一生,都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舍身相救的陈隽。
唉,陈隽,为何不是与他先相遇。
为何她偏偏跌进了霍钰的眼眸。
闻人椿叹着气,拾起笔,将缺失的那一段眉峰补齐。
她虽命如草芥,却生得一副上挑的凌厉眉峰。小时候有人碎嘴,说她往后定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错得离谱。
这眉不过是生错了地方。
“把盖头拿来吧。”她伸出手,视死如归。
门却在此刻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很轻地打在闻人椿的心上。
喜娘以为有变,差些要高喊,幸有衙役将她带至门外,说是自己人不碍事。
门,再度被人掩上。
匆忙布置的屋子,空荡荡的,此刻彼此呼吸在里头猖狂地乱窜。
闻人椿没有回头,凝着镜中的他。
“好看吗?”她笑成弯月,甜甜地问。
霍钰用力点头:“好看。”他一直都知道闻人椿穿上喜服会有多好看,却不知道会有这样好看。他根本挪不开眼,只想牵着她的手,踏过霍府高高的门槛,昭告众人她是他此生心头挚爱。
闻人椿似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抿着嘴,笑意更浓了。
“我也觉得好看,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她抬手,将一根总是往下坠的发钗又往里塞了塞,“可惜当年孙家简陋,成亲那日只给我找了块粗糙的红布头,穿的……”她笑了一声,“还是你给我买的那一身鹅黄裙子。”闻人椿是真的觉得好笑,当她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发现她这一生处处都是阴差阳错,这还不好笑吗。
外头的雨声近了、响了,雨意浓得厉害,连霍钰眼中都跟着下起雨。
他知道闻人椿不是故意踩在自己的心上,她不是那样残忍的人。可他还是难过地不能自已。
他敲了敲胸口,强撑着走到了她的身后。
她一身喜服,红妆明丽,倒将他衬得像是街角的落魄汉。
“小椿……”
“我决定了。”闻人椿打断他:“我难得能凭自己做一回决定,就由着我吧。”她这几日回想过许多,一生数十载,她实在是没干过什么争气的事情。痛痛快快地活,与她从未沾边,若还要苟延残喘地等死,那和当年的小白狗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无非是被主人推着,去生、去死。
籍契握在自己手里又如何。
“你看,你又误会我了。我何时说要拦住你。”
闻人椿犹疑地眨了眨眼睛,莫非他是为了许大人的罪证:“那些拓本、信件是我偷偷拿走的,我已经交给县令。这事……是我莽撞,对不住你。”可她实在等不及了,陈隽的仇拖了那么久,铁证如山摆在面前,何况哪一天,秘密自己张了嘴,知道自己身世的霍钰还能大义灭亲吗。她……没法再全心全意地相信。
霍钰挫败地笑了笑:“我怎么会怪你,陈隽的仇迟早都要报的。”
“原来,你还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可惜,好像迟了一点点。我的小椿现在是不是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新的玉椿花,比原来那朵还要通透,闻人椿看见自己的脸蛋映在上头,晃啊晃。晃得视线都模糊了。
闻人椿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我原想再雕几朵小椿花陪着它,而后串成一串,等去系岛的时候亲自送给你。就像上一回一样,我想你一定会很开心、很喜欢。”
“嗯。”闻人椿冒出了哭音,“很开心、很喜欢。”说完这一句,两行泪再也凝不住。曾交错而过的那一刻好似又在上演。
“不哭。”霍钰劝着她,替她擦着眼泪,自己却是言行不一的,泪流满面,一双眼睛早就红得似发狂的兔子。
“都是我不好,我是混蛋。我总在让你等,总是浪费你给的机会,自以为是地安排一切。你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我却忘了,瞻前顾后,害你一个人走得那么辛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想弥补,结果又弥补得这么可笑。”
“别这样。”闻人椿摇了摇头,看向窗外。
雨停了,天比任何时候都清朗,她甚至看到了皱皮老树在抽新枝芽。
“霍钰。”她很久没有这样叫他,像是摆了严肃面孔要大讲道理的娘子,更像相识相知多年的往日老友。
还未开口,霍钰已经泣不成声。
“我说过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来救我了,我这一生最欢喜、最满足的回忆也统统都是你给的。”哪怕那些承诺没有兑现,依旧让她自欺欺人地熬过了许多日子。
她从未想过要怨他一生、咒他一世,与他你死我活斗一场。
他们本就不是命定牵了红线的人,两相忘,再好不过。
“把它送给有缘人吧。”闻人椿包着霍钰的手,将玉椿花藏起,而后退回。
“最后一次!闻人椿,你就让我陪你最后一次!”他舍不得,反手握紧她,用力低吼,吼完就失了所有力气。
霍钰再也站不起,便跪在地上,祈求般贴着闻人椿的后背:“小椿,就让我陪你一回吧,否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我哪里爱过你呢,到死都让你一个人。”
他真的哭得好惨、好痛,害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再度花了妆。
陪她?闻人椿苦笑,陪她去豺狼窝里送死吗?
他还有妻子双全、富贵满堂的大好人生,做什么要浪费老天爷的心意。
闻人椿慈悲,拍着他的肩膀作为安抚。若有旁人在场,会觉得她此刻神形如菩萨。
“霍钰,你知道吗?我自己去看了一场日出。我发现一直以来我都错了,哪怕没有人陪,日出也很美。”
世间走一遭,亦是这个道理。
亲者爱者,强求不来。不如守好自己,喂饱吃暖乐逍遥。
可怜她悟得太晚。
“你便是那时候想起一切的吧。”霍钰在心中回想,似有那么界限分明的一天,闻人椿的眼神忽然变了。可他心存侥幸,只想快快了结一切事宜,早日与闻人椿双宿双飞。
结果顾了自己忘了别人。
算是吧,闻人椿“嗯”了一声。
那是放焰火的后一日,她着迷得不轻,连梦中都是呲呲点燃的火花。天未亮,她已醒,明明睡得不多,却精神矍铄、气质昂然。
绕着鸦雀三两声的院子转了一圈,无人理睬她,守夜的女使都抱着木桩子在呼呼打鼾。
她灵光一闪,昨日没撒完的劲儿又上头。披上厚厚的皮毛,便踩着黑漆漆的天一个人出门了。她不知自己何时晓得的去后门的路,但方向是对的,自称巴爷的守门人二话不说将她放行。
原本只是闲逛,眼前却不知来的什么人。幸而闻人椿不是没有设防的,她袖口藏了匕首,正要出鞘,那人却跪下了。
闻人椿愧不敢当,要将人拖起:“您年纪也挺大了,这是做什么呢?”她快要死了,再折寿,直接就要躺进棺材了。
王衙役却是怎么都不肯起来,他喊她“春小娘”,恭敬,极尽卑微,哪还有刚将她从渠村救回来时的放肆模样,一遍遍喊她、喊她们是可怜的疯婆子。
“春小娘,看在我多多少少出过力、将你带回明州,救救我,救救我的女儿吧!”王衙役捉着她的鞋,说了很多、说得很快,仿佛有人在他后头抽打。
他说他女儿被人拐走、音讯全无。
他求她告知当年被拐之后还被带去过哪里。
他称她是善人善心,渠村孙家绝不会是她杀的,一切都是他有眼无珠误会了。
他还大呼拐卖生意乃官商勾结,奈何明州县令官低几品,明知高家便是幕后人,有心要查,身边却无人可助一臂之力。甚至高家之子强抢民女,衙门还得派人护送。
世道已是如此糟粕污秽。
闻人椿被他粗糙的声音弄得心神不宁,似是有人挑着她的心筋。
她只想到昨日的布告栏,什么拐卖、什么渠村、什么死人,怎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是什么都知道的。
透不过气的她甚至当场蹲了下来,她死死抓着袖口,匕首顺着滑落。
她,竟有捅死自己的冲动。
“你等等,再等等。”她甩开王衙役,一路向前,“我忘了,我怎么全都忘了。”她扶着颤动的额头两鬓,让身体带着她走路。
走过药材铺子,走到后山,是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墓碑。
一块画了只小白狗,一块写着陈隽,挨着他们的应是新立的――箩儿,她是个可爱的女子吧,碑的四周长满了活泼的小花。
还有两块小小的,没有名字,冷冰冰,闻人椿却忍不住上前抱了抱它们。
第一道日光就在那时洒下来,给她和他们以金光、以万丈柔软。
闻人椿就坐在墓碑前,坐在她曾爱过的人们的身边,赏了人生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日出,回忆就这么飞回她脑中。
她发了一时的疯,因还是脆弱,承受不住。
但到底受过一遭罪了,疯完,就完了。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闻人椿释怀了。
外头的人催了一声,她回“来了”,而后擦干眼泪,起身去拿盖头的帕子。
霍钰抢了先,挡在她面前:“你要去,我不拦,可你不能阻止我跟着。”他不准他们之间就此断绝。
“好啊。”闻人椿没有继续与他争下去,她继续盖着帕子,盖到半路又去倒了盏茶,喝完一盏又问他,“我们好似还没有喝过交杯酒呢。”
她口吻是那么遗憾、那么寂寞。
霍钰无法不陪,他倒了满满两盏,劣质的青绿茶水甚至都溢了出来。
“今日你我夫妇以茶代酒!”说罢,与她绕着手腕,一饮而尽。
可惜啊,这不是茶,是闻人椿替他熬的孟婆汤。
霍钰无力地躺在原地,眼前的东西渐渐失了色彩、形状,有一双手正在从他身体里掏走什么。不,是要掏走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