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又忙点头笑道:“是我想错了。”
凌云看着他的笑脸,心情却是一沉:不,他并不是以为自己想关押秦娘……那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是想杀了秦娘!他以为自己为了避免可能来到的危险,就会去杀掉一个并不曾故意害人的弱女子?去杀掉一个他想保护的人?
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轻轻塌了下去,并没有烟尘四起,只是留下了一小片的空空落落。
沉默片刻,她直视着柴绍的双眼,缓声道:“柴大哥,我不瞒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的确没法喜欢这位秦娘,却也不至于把那些事都怪到她的头上。何况我说过,以后我会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秦娘既然已是柴大哥的人了,我自然也会护她周全。眼下让她为奴,的确是委屈了她,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柴大哥,你放心,待到事情过去,我自会还她自由,不会让她一世为奴为婢。”
柴绍不由彻底呆住了,有心想解释一句:秦娘不是自己的人,他并没有不放心,更不觉得这么做会委屈她……但看着凌云黑白分明的眸子,坦坦荡荡的神色,所有的解释到底还是化为了一个无声的苦笑:
是啊,自己的确应该放心的。自己早就应该知道,他的收留和维护,怎么可能会影响得了她的决断?
她李三娘从来都是这么一个顶天立地、言出必诺的人,天底下简直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她更让人放心了。
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日头刚过中天,正是冬日中最温暖明爽的时刻,柴绍却觉得,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让他如此需要来一壶烈酒――为了赔罪,为了庆祝,也为了驱散心底深处的,那一点点的凉。
…… ……
冬天的日头并不长久,仿佛只是一眨眼,暮色就渐渐地拢了过来。
长安城的宇文府里,却是酒席刚开,歌舞刚起,一日的好时辰才刚刚开始。
看着昂首挺胸的宇文承业,宇文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是说,那李三娘先是嘴硬,后来还是没按捺住?”
宇文承业忙不迭地点头:“正是,祖父和长兄一点都没有料错,那女人估计巴不得有这么个借口除掉柴绍身边的美人呢,孙儿跟她打过两次交道,她要对付人时的那种眼神,我绝不会看错!祖父不知道,当时柴绍都傻了,后来直到我走,也硬是没能挤出一个笑脸来!”
另一边的宇文承基也笑道:“我让人一直盯着柴家,那柴大郎比三郎回来得还快些,身边跟了个黑瘦婢女,没过多久,那婢女就赶着一辆马车出来了。我们在城门那边安排的人特意找由头查过,车上就是那个伎子,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人还清醒,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会流泪,咱们的人这才放了马车出城。”
宇文承业忙道:“我知道那个婢女,那可是个厉害角色,行动跟鬼影一般,身上那股杀气,比李三娘身上的还要吓人!看来她们还真是等不及的要下手了,柴绍如今定然是有苦难言。多谢祖父和长兄指点,这一回,总算是让孙儿报仇雪恨了!”
宇文述原是神色悠然地喝着酒,听到这一句,却是大笑起来:“这就叫让你报仇雪恨了?”
宇文承业愣了一下,到底反应过来:“不是让孙儿报仇了,是让我们宇文家报仇了,孙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那李三娘和柴绍敢对孙儿下手,便是没把咱们宇文家放在眼里,祖父自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宇文述冷冷的一笑:“这话也对,也不对。”
“我的确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不过这件事,不过是盘开胃小菜而已,要说起来,李渊这一家子,加起来也不过是佐酒的凉盘,今日这宴席上真正的主菜,还根本就没上呐!”
屋里的烛光正照在宇文述面前的案几上,将那一碟碟精致的雕花肉酱、乳酪樱桃都映照得光彩流动,分外诱人。他却是看也不看地一挥手,自有人将这些几乎还没动过的凉盘都撤了下去。
随着脚步声响,为这次家宴而准备的主菜终于被下人们端了上来,却是用两尺多长的大盘装着,上头还盖着图案精美的鎏金银盖,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什么,盖子都还未动,那香气竟已飘得满屋都是。
宇文承业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自是吃过无数好东西,但这么遮盖着上来的美味佳肴,却仿佛比一眼瞧见的诱人得多。
宇文述却并没有让人揭开盖子,他只是再次端起了酒杯,笑得也愈发愉快:“大郎,明日让你母亲安排一下,李敏家的那位蠢妇,可以让她来家里做客了。”
“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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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时期,律法明确规定,除非主人谋反,不然奴婢告密是死罪。
真是抱歉,这两天事情比较多,静不下心来,写字龟速……中午本来可以更两千字,想想还是写完了一起发吧。
第176章 推心置腹
宇文娥英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了。
她只知道, 她的脚下, 那透过层层窗纱照进花厅里来的日光, 已在青砖上移动了好几格;她的手边,那装在螺钿漆盘里的苏子饮, 也已从热到凉轮换了好几杯;而随着日影西移,辛香渐冷,这间花团锦簇的厅堂仿佛正在变得越来越让人憋闷, 让人几乎一分一刻都坐不下去了!
然而她却不能不继续坐下去。
因为这一次, 她是好不容易才坐进这间屋子的,在没有等到答案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她不能失态, 不能动怒,甚至不能去催问一声:宇文大将军什么时辰才有空见她!
她只能坐在这间小小的花厅, 默默地等着别人的安排……
这,就是有求于人的滋味么?
这种滋味,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尝到――换了十年前, 不,哪怕是五年前,在母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 这天底下,有什么事需要她来操心?需要她来出面?不管遇到什么难题, 只要母亲去跟做皇帝的外祖或舅父说上一声、哭上几句, 不都是迎刃而解了?
在那个时候, 这天底下, 又有什么人能让她这么苦等?自来只有别人等着见她的!就像二十多年前母亲为她择婿的时候,全天下的王孙公子不是都得等在宫门外头,排着队的来由她们母女来挑选么?可惜,她们当时挑花了眼,最后竟挑中了李敏这个中看不中用的!
就是因为他的不中用,母亲一走,她的日子便越过越憋屈了,不但凡事指望不上他,如今他莫名其妙地惹怒了圣上,还得靠自己来找宇文述打听内情――谁让家里的官职爵位封邑都在他身上呢!他若是丢官去职,甚至被下狱流放,自己又能落个什么好?
就像那元家,当年是何等的威风,结果元弘嗣突然间涉嫌勾结斛律政,被拿回洛阳,革职流放,父子俩都惨死异乡不说,元家妻妾也是彻底不知所踪了……
想到传闻中元家人的下场,宇文娥英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柔声道:“宇文夫人久等了,大将军请夫人移步书房。”
宇文娥英心里一松,忙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她再不经事,此时也有些紧张――她心里再瞧不起宇文述的出身,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厉害,圣上那般轻躁多疑,他又这般权倾朝野,圣上竟依旧是事事信重,从无疑心。要说服这样的人,估计不会太容易。
不过她毕竟是圣上唯一的外甥女,母亲当年待宇文述也不薄,自己这么三番两次忍气吞声地来求他,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再不成,他们还有母亲留下的……
她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待到在离花厅不远的小书房里见到了宇文述,忙压下了所有心绪,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叔父。”
宇文述笑得倒也客气:“英娘等烦了吧?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每到换季,就要酸疼几日,倒是连累你白跑了两趟,今日我这边要处理的事情又多了些,只能先赶着把最要紧的都处置了,才好跟你说话。怠慢之处,还请英娘勿要怪罪。”
这话自然只是客套,宇文娥英抬头瞧着宇文述满是红光的面孔,也不得不努力做出关怀的模样来。不过她原不是沉得住气的人,几句寒暄过后,还是忍不住直接道出了来意:“叔父,其实娥英今日上门打扰,的确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请叔父指点。”
宇文述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为难,摆手道:“我这几日都在家里养病,外头的事情也没听说过什么,哪里就能指点你了?”
宇文娥英忙道:“叔父不知道也不打紧,娥英这就细细跟叔父说一遍――”
不等宇文述推辞,她便把前几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因为天降瑞雪,李敏顺口恭喜了皇帝几句,说是瑞雪有知,喜迎圣主,谁知皇帝却是勃然大怒,一顿发作之后,还对李敏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陛下说,他之前就梦见过长安新城,可惜转眼便毁于洪水,洪水过后,桃李盛开,杨花飘尽,跟眼下情形倒也颇有几分相似。所谓一场瑞雪,也不知是对他这个皇帝而言,还是对那搅起洪水的李氏而言。”
“说完这话之后,陛下还看了我家夫君好几眼,随后便让他回家反省,不必再当差了。我家夫君自然惶恐得很,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到底哪句话没说对,哪件事没做好,竟惹来了陛下这么大的怒火!此事我等也不敢去询问他人,只能来请教大将军一番,还请大将军指点。”
宇文述摆手不迭:“英娘请慎言!这禁中之语,陛下既然只对你夫君说了,我原是听都不该听的,又怎敢猜测圣意,指点旁人?英娘还要莫要难为老夫了。”
宇文娥英忙道:“叔父过谦了,这天下人里,只有叔父最了解陛下的心思,再说陛下原是让我夫君回家反省的,大将军若能帮他好好反省,自然不能算是违背圣意,不然他这般愚钝,既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日后说不定还会再犯,还会惹得陛下生气,如此一来,咱们大家的罪过可就都大了。”
这话原是李敏和她商议出来的,自是入情入理,宇文述听完后却依旧摇头不语,宇文娥英见他油盐不进,只能心里一横,低声道:“叔父想来也知晓,我母亲的五千户封邑如今都已给了我夫君,我等日常也没个花销处,若大将军能指点一二,我们夫妇愿奉上一半封邑,还望大将军能笑纳!”
宇文述怔了一下,看着宇文娥英的神色带上了几分真正的惊异,半晌才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不肯多说是因为没拿到好处?”
宇文娥英自是摇头不迭,满口否认,就差赌咒发誓了。宇文述脸色也愈发难看,到底还是沉声道:“这样吧,你若能发誓绝不泄露今日我说的话,我倒是可以跟你说一说我的猜测。”
宇文娥英毫不犹豫道:“叔父放心,我若敢泄露叔父的言语,就教我身败名裂,毒酒穿肠!”
宇文述缓缓点了点头:“那我便实话实说了,依我来看,你夫君他并没有说错话,也没有做错事,他只是姓错了姓,起错了名!陛下曾听到童谣,说是李氏将为天下主,你夫君偏偏便姓了个李;陛下说他曾梦见洪水淹没长安,我若是没记错,你夫君的小名就叫‘洪儿’吧?两样都对上了,你来想想,陛下可是还能愿意见到他?”
原来如此!宇文娥英的脸刷地失去了血色:童谣,噩梦……她好歹是在宫里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那是几乎无可化解的灭门之祸!
惶急之下,她一把抓住了宇文述的袖子:“叔父,我们愿把封邑,把我们的五千封邑都给叔父,求叔父指点一条生路!”
宇文述悲悯地瞧着她:“你的封邑……我一户也不要,我这里也有一大家子人,我不能……”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宇文娥英腿都软了,眼见着宇文述要拉开衣袖,她忙死死地攥住了那一角袖袍,含泪求道:“叔父救命!今日叔父若不指点,娥英就不走了!”
宇文述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是没什么好法子的,实在不成,大概也只能把水搅得更浑一些,莫让陛下只瞧见你家夫君了,说不定还能有转机,毕竟如今朝廷里,这姓李,名字里又带着水的,可不止你夫君一个,所谓刑不罚众……”
宇文娥英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啊,李敏他不过是小名洪儿而已,那李浑、李渊,哪一个又对不上这些忌讳了?他们若能把能拉的都拉过来,把能推的都推出去,想来陛下就不会那么疑心李敏了吧?
宇文述见她恍然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我记得,申国公李浑是你家夫君的叔父吧?有些事,你们不妨多跟他商量商量,我跟他虽是不睦,却也很是佩服他的本事。按理说,这名谶之厄,他比你家夫君还要危险几分,自会尽力和你们一道化解此事。”
宇文娥英脱口道:“可惜那李渊却是远在陇西!”不然的话,再把他也拉进来,事情就更有把握了。
宇文述淡淡地一笑:“我听说,陛下曾疑心过他家三郎有些不妥,只是后来发现那孩子生来体弱,才没往下细查。不过这些事你们自己斟酌着办就好,不必再来跟我说了。我也不用你们来感激报答,只望日后你能牢牢地记住一件事,那就是今日你根本不曾见过我,更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记住了么?”
他的神色倒也不见得有多严峻,宇文娥英被他含笑一看,却是一股凉意从脚下直冲头顶,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浑浑噩噩之中,有人领着她走出了房门,外头的阳光一照,冷风一吹,她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在院子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一咬牙关,急匆匆地往府外走去。
小书房内,宇文述也终于冷笑出声,随即便吩咐人进来起帘,扫地,“散散这屋里的蠢气!”
他一直都知道,宇文娥英是个蠢人,却没想到,她会蠢到提出给自己一半的封邑!当年那李浑为了让自己帮他继承申国公的爵位,就曾许诺说,一旦袭爵,会拿出一半的收益给自己,结果等自己真的帮他继承到爵位之后,他却只拿了两年的收益就再也不肯拿了!
他自然不会去讨要,但这份奇耻大辱,他已经记了整整三十年,如今,他总算有机会把这份羞辱连本带利地还给李浑了!
他不是舍不得给自己一半的收益吗?那就用他家满门的性命来赔偿自己好了。
至于李敏李渊,他们跟自己虽然没有太大的仇怨,但既然赶上了这回事,也只能怨他们自己命苦了。这一次,其实他一直都想把事情直接引导到李浑的身上,奈何陛下却一门心思怀疑起了李敏,还好,李敏娶的是这位宇文娥英。
他一直都知道,像宇文娥英这样的女人,成事自然不足,害人却是绰绰有余的。
眼下一切都如他所料,他已经清除掉了跟自家有关的所有后患,也设置好了所有的机关陷阱,就等着这些姓李的,一个一个地往里跳了。
那首童谣是怎么唱的来着?“洪水绕杨山,江北李花荣……”
这就是他们的命。
第177章 离别之际
十月的最后几天, 西北风一日比一日冷冽肃杀, 李家庄园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繁忙。
凌云的婚礼就定在十一月初一, 因此,这几日里, 所有的嫁妆都要打包装箱,分车分批地运往长安城里的国公府,以便在即将来到的良辰吉日之前, 搬入柴家, 装点新房……
在一片忙忙碌碌之中,唯有凌云越来越清闲,每日里除了吃吃喝喝、涂涂抹抹, 便再无任何事情可做。她自然也去问过两位嬷嬷,有哪些事可以帮得上忙?文嬷嬷却是头也不抬地答道:此时她唯一该做的便是好好保养, 好好待嫁。
保养?待嫁?凌云摸了摸自己被养得油光水滑的面皮,只能又默默地缩了回去。好在还有个玄霸跟她一般清闲, 两人下下棋看看书, 日子便也流水般地过去了。
转眼便是二十八日,一切终于都打点妥当,周嬷嬷和文嬷嬷来来回回地查验了几遍, 总算是松了口气。听到她们的回报,凌云自然也松了口气, 只是回头瞧见玄霸, 心头又是一阵怅然。
玄霸自打去年冬天连着生了几场病之后, 便再也不能出远门了。到了今年冬天, 因为屋子修得温暖舒适,他的病情倒是没像去年那般恶化,却也不能再到外头去吹风看雪,更别说长途跋涉地去长安送嫁了。虽说出嫁三日便可回门,之后她也可以时常过来小住,但终究不能时时都陪着玄霸了……
玄霸瞧见凌云转头看他,却是笑得眼睛都亮了:“阿姊,你不用担心我,今年入冬这么久,我连咳嗽都没咳过一声呢!横竖你都让周嬷嬷和小鱼留下陪我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明日你便安安心心地去长安,我呢,也在这里安安心心地等你和柴大哥过来看我!”
“阿姊,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凌云心头纵然有千言万语,此时也只能笑着点头说个“好”字。
周嬷嬷也忙笑道:“娘子放心,我在这边,定会把三郎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她话音刚落,那边门帘一动,有人噌地从外头蹿了进来,却是小七。只见她跑得脸都红了,却依旧满脸是笑:“娘子,三郎!你们猜……你们猜猜看,是谁来了!”
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师傅!”
门外果然响起了沈英爽朗的笑声:“小七这些日子是不是日日勤练不缀,如今脚程竟然比我还要快些!”
笑声之中,沈英已大步走了进来,进屋便道了句:“三郎别动!”――她的步伐看上去也并不快,却是两三步间便已到了凌云和玄霸的跟前,目光在姐弟俩脸上一转,点头道:“还好还好,我这一路紧赶慢赶的,总算没迟。三郎你莫急着开口,让师傅好好看看你。”
玄霸早已喜出望外,差点冲将出去,虽被沈英一句话给喝住了,此时却多少有些脸色涨红,呼吸急促。沈英伸手拍了拍他,笑微微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待得他呼吸平缓了才笑道:“你的气色倒是不错。”
玄霸也知道沈英是担心自己,这才问道:“师傅,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