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脸色已是黑沉没法看,他一甩手摆脱了郭校尉的搀扶,捂着额头一步步往堂屋走去。从额角上流下的鲜血将他阴沉的面孔渲染得近乎狰狞,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默默让开了道路,默默地看着他走进屋子,咣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还是几个管事先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跟众人赔笑:“各位郎君娘子,今日实在对不住,各位还是先回去吧,回头我们郎君再来跟各位赔罪。”
众人相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今日他们原是为劝阻柴大郎跟李三娘和离而来,谁知道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柴大郎颜面扫地,李三娘破门而出,他们再留下来不是讨嫌么?当下都忙不迭地告辞而去。
郭校尉也站不住脚,柴绍伤成这样,显然已没法见人,更别说去找阴将军回话了。他也只能干巴巴说了几句让柴绍好好养伤,转身便快步离开了。
一刻多钟之后,他便已回到京兆府。阴世师和李靖听他说完,也都是吃惊不小,阴世师啧啧摇头,李靖却追问道:“你真的把阴将军交代的话都说了?柴大郎回去后是直接拿了文书就走的?不曾跟人说过什么?”
郭校尉用力点头:“事情发生得极快,绝无串通的可能。”他当然也知道,阴世师让他去“提醒”柴绍,其实是想利用自己去试探于他,无论柴绍来与不来,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在这种关系到满门性命的大事上,他除了照做,又能如何?
说话间,果然有人来报:李三娘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柴家,看模样是直奔南门而去,说是要回李家在城南的庄园了。
阴世师奇道:“她们是大队人马走的?”
回话的人连连点头:“正是,似乎连嫁妆都拉上了,足足拉了二十多车,李三娘亲自带队,外头的人都看呆了,还有人追着车队看热闹。”
阴世师几乎失笑:“李郡丞,你看她这可像是要脱逃的模样?”
李靖皱眉想了片刻才道:“将军,以下官之见,如今还是不能放她离开,若有什么不妥,由下官承担便是。”
阴世师断然摇头:“这种时候如何能扣人?外头那么多人看着,我等无缘无故扣下李家女眷,会招来何等非议?再说李渊就算图谋不轨,这出嫁的女儿又能派上什么用场?最要紧的是,她若是想去晋阳,自然该往北走,怎么会带着几十辆马车往南边去?那不是南辕北辙么?”
李靖一时倒也辩驳不得,却还是坚持道:“那咱们至少要多派些人手盯住她,若是她一直是往南去也就罢了,一旦改了方向,必须立刻拿人。再者,还得再盯住柴府和那几家,不能让他们乘乱逃脱!”想了片刻,他又补充道:“对了,昨日那位闲汉,如今酒也该醒了吧?虽说不好打草惊蛇,但还是得让人盯住他,查出他的来历才好。”
阴世师听得暗暗摇头,李靖未免也太多疑了!不过事情已做到这一步,他也懒得多说,自是把命令一道道地传了下去。
到了黄昏时节,各路人马都回来禀报:李三娘的队伍的确一直在往南走,而且李三娘本人一直在马上带队,并无任何异样,如今他们已快到鄠县县城了;柴府四门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赵慈景和李五娘已经回府,还待了客;李四娘回去后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似乎又打发人去找段纶报信了……
阴世师听得几乎要打哈欠,挥手让人下去,转头便问李靖:“李郡丞,你还有什么要安排的?”
李靖皱眉不语,心头那种隐隐的异样感愈发强烈,明明一切都很寻常,他却越来越觉得不安,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又有人过来,进门便回报道:“那个闲汉睡了一日,终于醒酒回家了,我等这才查出他的来历,他姓厉,家里弟兄三人,有个兄长在灞桥驿当差……”
李靖腾地站了起来。阴世师也是好不惊讶,居然真的让李靖猜对了?转头看着脸色隐隐发青的李靖,他忙问道:“李郡丞,若是如此,咱们又该如何处置?”
李靖抬头看向了窗外,夕阳正从另一边的窗子里透照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了跟早间差不多的光晕,他却是第一次才注意到——是的,是他太大意了,他虽然也想把李家的人都捉住,心里却并没有把这些人看成对手,不愿为他们去逼迫阴世师,也不愿对那个想救自己的驿差动手,结果……
他缓缓摇了摇头:“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晚了。”
“太晚了。”
…… …… ……
同样的夕阳下,柴绍在长安城往北的一处三岔路口上缓缓地勒住了坐骑,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额头上微有红印,却并没有任何伤口。他的身后,长安城早已消失在山道背后,他却依旧久久地凝视着长安的方向,半晌都没有动弹。
跟在他身边的三宝忍不住问道:“大郎,我们该走哪条路?”眼前这三岔口往北可以去晋阳,往东则可以去太行,不过他们应该是去晋阳吧?虽说昨日郎君放了狠话,动了真怒,但随着有人告发李家造反的消息传来,随着小鱼姑娘确定了京兆府里的谋划,那些事情都已变得微不足道了。如今他们既然决定逃出长安,自然应该去投奔唐国公。
柴绍回过神来,却是毫不犹豫地拨马走向了东边。三宝不由吓了一跳:“那条路不是去晋阳的。”
柴绍回过头来,神色平静道:“三宝,你回去,你去鄠县帮三娘,她留在长安,比我危险得多。”
三宝呆了一下才问道:“那大郎您呢?”
柴绍看着东边,淡淡地道:“我去河东,阴世师得知我等逃脱,必然会让人去河东捕杀李氏族人,李家大郎和四郎还在河东,他们未必能及时收到消息,我必须把他们带到晋阳去。”
如今他和三娘姻缘已断,他却不得不把两个孩子都托付给她,他自己当然也不能只顾着逃命,也得帮她,帮李家再做点事情。
这样他们才能两不相欠,这样他心里才能安稳。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回头往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在柴绍看不到的地方,凌云也一拨缰绳,转过头来。
小鱼笑眯眯地打马追了上来,挥手道:“娘子放心,我都收拾干净了,后头没有尾巴了。娘子果然什么都算到了!”就连那个什么药师和将军会派人过来打听虚实都猜到了,他们正好能把那处戏演到那两位的跟前去。
凌云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二郎说过,这位李药师深谙兵法,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这边以有心算无心,不难算出对方的招数,能赢这一场也是应当。
马车里的四娘应声拉开了车帘,往回看了几眼。她身后的周嬷嬷也满脸愁容地跟着看了看:“五娘也不知道如何了。”
凌云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太过紧急,京兆府在各家各处都安下了眼线,根本不可能从容安排。赵慈景家有高堂,不忍丢下老母独自逃命,五娘最后也决定要和夫君同生共死,这种事,没有人可以阻拦,就像那几个心存侥幸的李家亲眷,如今只能但愿他们能吉人天相。
小鱼却是瞧着身后的车队发愁:“娘子,咱们拉了这么多东西出来,什么时辰才能走到庄园?”
凌云沉吟片刻,摇头道:“不拉去庄园了,咱们就在鄠县全部卖掉,换成粮食布帛。”
小鱼奇道:“为何要换成粮食布帛,咱们庄园里的存粮还够吃两年呢。”
凌云轻轻点头,是啊,庄园里已经存了不少粮食了,这两年,她一直在做着准备,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但那些粮帛显然还是不够的,所以她才会拉着嫁妆离开柴家。
看着远处的山峦城郭,她扬眉笑了起来:“因为我要招兵买马,我要开山立寨。”
“我要告诉所有的人——长安李三郎,反了!”
她要让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亲眼看着他最恐惧的噩梦,从现在起,一步步地变成现实。
唯有如此,她才对得起死去的三郎,对得起她曾经见过的荒野和白骨。
此时夕阳已然落山,天空正在渐渐变得暗淡,然而在凌云的眼里,她的天空却在一点点地亮起来,漫天彩霞,绚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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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卷终于完结啦!
太晚了,不修了,大家先随便看看,我中午起来捉虫,如果看到修改也不用回头看,应该不会有大改。
休息一天,周四会更的,这周得让萨宝和凌云重逢啊!
第七卷 逐鹿关中
第267章 乌云压城
五月刚刚过半, 长安城外便已浮动起一股燥热的气息, 尤其是当夕阳映红刀刃,晚风吹动枪缨的时候。
站在庄园的演武场上, 陶大郎便觉得全身上下一阵阵的发热, 握着刀柄的双手更是滚烫难耐,仿佛他握着的并不是一柄钢刀, 而是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
随着挥刀向前的动作,他不由得大吼了一声:“杀!”
“杀!”
即使在数百人的队伍里, 在众人齐整的呼喝中,他这嘶哑的声音也是格外震耳。负手站在一旁的凌云闻声看了过去, 在心里点了点头, 随即又摇了摇头。
从离开长安到眼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她散尽家产, 举起义旗, 招兵买马, 结果却是喜忧差半——或是因为那日她们将首尾收拾得够干净,或是因为长安附近早已是反旗遍地, 这几日以来,不但长安城的兵马并没有追踪而至, 就是鄠县这边也并无动静;但与此相对应的是,她能招到的人手同样有限, 至今也不过数百人而已。
这些人之前多半都藏身山林, 有打家劫舍的小股队伍, 也有逃役避祸的猎户壮丁, 投奔过来无非是为了有口饭吃。要将这些人训练成可用之兵,绝不是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如陶大郎这般原本就有心气,如今显然又怀了雄心壮志的,几日之内倒是看得出明显的长进,但大多数人,显然还差得远。
如今这数百人的队列,一眼看去虽然也算动作齐整,声音响亮,但真正到了两军厮杀之际,他们最多只能打打顺风仗,一旦遇到险境困境,只怕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要让他们迅速成长,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
就在她念头百转之际,随着最后一声齐声呼喝,这迎风斩的八式刀法已练完了一遍,演武场前方木台上,负责领练的李家健仆回刀在手,转头看向了凌云。凌云微微点头,健仆立时稳稳地摆出了架势:“再来!”
众人原该齐声应是,但此时大约是因为体力不支,声音便有些参差不齐,不少人动作也开始拖沓,还有一些人甚至露出了明显的不耐之色,仿佛根本不明白造个反为何还要做列队练刀这样的无聊事情。
凌云心里一声叹息,但还是耐着性子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这才迈步走到队列的前方。
众人早已知道她便是“李三郎”,是这庄园的主人,是揭起义旗的好汉。这几日的训练下来,他们都在暗暗地等着她发号施令,偏偏她却一直在默然旁观,最多也就是让人调整一下队列,让人简直摸不着头脑。此时见她目光清冷地看了过来,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站直了身子。
凌云片刻之后才终于开口,却是一口气沉声点出了十个名字:“陶大郎、吴老七、薛应福、王石柱……”她早已把这四百余人分成了十列,待得这十人出列,正好是一列一人,“从今日起,你们便是队长,每日训练,按队分出优劣,优者加餐,劣者减半,若有不服,军棍伺候!”
下头顿时轰然一声,便是最疲赖的人都打起了精神——他们肯过来造反,图的不就是个吃饱喝足?当不当队长倒也罢了,但有加餐和吃不饱之间,绝对值得拼上全身力气去搏一搏!那十个队长都是有些志向的人物,此时更是眼眸发亮,精神抖擞,恨不得立刻开始操练,争个胜负。
原本有些沉闷的演武场一时间就像洒下了无数火星,每个人转瞬之间都被点燃了斗志。
凌云却没有再看他们,只是冲着一旁的三宝点了点头,三宝肃然行礼:“在下领命。”这种评定优劣的事的确不算好办,但郎君既然让他来襄助娘子,这种事情,他自会办得公平妥当。
在再次响起的雄壮呼喝声中,凌云大步走向了演武场外。村里的严六叔早已等在一旁,见她过来,方才抱手笑道:“三……三郎辛苦了!”
凌云点头还礼:“六叔可是有事?”
严六叔笑着摇头:“无事无事,村里我都安排好了,便想着过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实话,这次三娘子突然以三郎的名义反了,他并不觉得有多么意外,甚至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两年以来,世道变得越发艰难了,他们满村的老弱病残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靠的就是庄园的接济,所剩不多的壮丁也是靠着向李家借贷,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有去无回的苦役;但有些税负徭役总是躲不掉的,他身为族正也总要做出些平衡取舍,这种事着实磨人,他多少次想撒手不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了下去,如今连李娘子都反了,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村里人的想法显然都和他差不多,壮丁们一多半都进了庄园操练,剩下的妇孺也都愿意帮着庄园打柴喂马,洗衣做饭,李娘子待人大方,但凡过来做事的不但能管饱,还能领些粮米,几天下来,大伙儿过得竟是比之前更滋润了。
在松快之余,他也有些担心,一来投奔而来的壮士并不算多,二则李三娘毕竟是女流之辈,真能管好这些人吗?今日过来一瞧,却是他多虑了……
想到刚才的所见所闻,他不由得佩服道:“三郎果然是家学渊源,这般对症下药,竟比什么法子都管用,假以时日,定能将这些壮士练成精兵!”
凌云沉默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六叔过奖。”她也知道,如今庄园里有足够的粮草,足够的兵器,她也不缺帮忙的人手,若能再给她两三个月,她应该可以让这些人脱胎换骨,但问题是:她能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么?
长安的那些人,真的会放弃追查她们姐妹的下落么?
她的这个问题,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便得到了答案:
陶二陷在鄠县了!
他原是今日早间奉命过去的。毕竟凌云的庄园并非落在唐国公府名下,除了柴绍和四娘五娘,也没有其他人来过这边。算起来,也只有鄠县的那位李老庄主或许还能猜出一二了。不过这位老人性情耿直,又曾因为得罪当今陛下而九死一生,凌云并不担心他会告密,只是如今鄠县那边情况不明,正好新麦已收,她还是让陶二郎带人给李老庄主家送去了一份,顺便也能看看县城里到底有什么动静……
谁知陶二进了李家之后,竟是再没能出来。好在他还算机警,留下了同伴在外头把风,那人见势不对便回来报信了,路上果然瞧见有官兵赶往了李家的方向……
显然,陶二是中了埋伏,而且鄠县那边也的确已经开始调动兵马。
听到这个消息,凌云只觉得心里仿佛有块石头“咚”地落了下来。
小鱼倒是摩拳擦掌:“我就说嘛,打探虚实这种事,还得让我出马才好,如今陶二都被抓了,不如让我去救他出来?”
凌云摇头不语,小鱼功夫虽好,但探听虚实这种事,如何能比得上陶二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现在陶二还不知会被关在哪里,鄠县那么大的地方,小鱼过去也不过是大海捞针,再说都这个时辰了,就算她能救出陶二,难道她还能带陶二飞出鄠县的城墙?
小鱼见她摇头,转念间也明白过来,挠了挠头道:“就算救不了人,也能瞧瞧出了什么事不是?”
凌云依旧没做声,能出什么事呢?她也想不出来。按理说,李老庄主并不知道陶二会上门,他要出卖他们也该早就出卖了,不至于守株待兔地等着陶二,但他若是没有出卖他们,陶二又怎么会失陷在他的家里?
但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庄园,凌云这才发现,庄园各处的火把不知什么时辰都已点了起来。操练了一天的人们大概也都已用过了晚饭,正在享受他们一日之中最松快的时辰,粗鲁的哄笑声从火光闪动处一阵阵地传了出来。
凌云心头的那石块仿佛又往下沉了沉:她不知道,到了明日这个时辰,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完全变了模样;更不知道,到了那时,还会有多少人能继续这样说笑起哄……
但有些事,终究不可避免。
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凌云的眼神已是一片澄明:“小鱼,你带人去守着入山口,待鄠县发兵,务必及时回报。”
“三宝,明日一早你去司竹园,说服他们与我等结盟,最好能派兵来援。”
小鱼应声点头:“这事容易!”
三宝也是应诺一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上次还跟着小鱼去过司竹园一趟,虽没见到那位当家做主的美人,却也是颇受礼遇,那边显然极有诚意相交,结盟救援这种事,他们想来不会拒绝。
小七等了半日,忍不住问道:“那我呢?我能做什么?”
凌云笑了笑:“你跟我一道带人做些布置,然后养精蓄锐,静候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