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霁之前去军营与人打了架,身上挂了些彩,精神倒极为亢奋。他进酒肆中,身上混着血的煞气让一些商客自觉退避。反倒是酒肆中那些正在或弹琵琶、或转圈起舞的胡姬美人们,纷纷投上勾搭的媚眼——
“小七郎来啦!”
“来姐姐这里吃盏酒啊。”
原霁挤开那些人,登上二楼,到李泗和赵江河所在的酒席前入座。他闷口便喝了三碗酒,满身汗意才缓了些。身上舒服了些,原霁向后大刺刺一靠,长腿踢蹬在了桌沿边。
将酒碗向桌上一扣,原霁吊着眉冷漠道:“酒!”
李泗摇头,端起酒坛给他满上酒。
赵江河边吃配酒小菜,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原霁一盏盏地地大口喝酒。
歌舞声慢,赵江河暧.昧地笑:“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你二哥快娶妻了,我看你不见高兴,反而脸色一日日难看。怎么,给你二哥的大喜之日甩脸子啊?”
原霁一言不发,手中酒碗猛地向旁边一甩,酒碗中滴酒不出,碗沿却正好砸向赵江河的额头。
赵江河一个没提防,往后仰身急躲。酒碗没砸到他身上,稳稳地落在了桌上,但他这个人却被摔得背痛腰酸,哀嚎不已。赵江河从桌凳下爬起来,狼狈咬牙:“动手前能不能打个招呼?!”
原霁唇角勾起笑。
他眼睛低垂,眼皮上扬,从下向上地打量赵江河。这种神情配着他眼角下的两道疤,实在风流勾人,只是甩给一个大男人,未免可惜。
原霁漫不经心:“本事不到家,就不要怪我出手快。”
李泗怕他们吵起来,连忙给二人一起倒酒。李泗转向原霁:“关小娘子还日日追着你么?”
原霁走了会儿神。
李泗再招呼了他两声,他才回答:“嗯。”
李泗和赵江河对一下眼神,多年相交,二人都看出原霁浑身上下写着一个“烦”字。
他们斟酌着:“大家都拿你们开玩笑,百姓们搞不清楚,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等你二哥成婚之后,关家来人,关小娘子随她阿父走了,百姓们就知道你和小娘子不是那种关系了。”
二人劝:“你也不必为此烦。”
原霁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低声:“我烦的不是这个。”
他眼睛看向窗外街市上的来往行人,口上道:“我烦的是,她……喜欢我。”
李泗和赵江河怔住。
原霁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曲起搭在有些油污的桌案上。
少年状似苦恼:“她日日跟在我身后,甜甜叫我。我不理她,她也不在意,整日给我送吃送喝。她还说要给我赠荷包,帮我缝衣裳……明明我不能娶她,她这样,我只好躲着走了。”
两个好友与他垂下又扬起的眼睛对上,察觉到原霁那烦恼中若有若无的自得。原霁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
孔雀开屏。
可是一个西北长大的狼崽子,学什么孔雀开屏?
原霁看眼两人麻木的神情,道:“你们这种糙人,当然不懂我的烦了。”
他一句话,顿时将两个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李泗和赵江河对视一眼,二人一左一右围住原霁,堵住原霁逃跑的路,两人一起向原霁攻杀去。
原霁呵笑一声,搭在桌上的手一拍,长箸飞起,直直戳向二人……
“蹬、蹬、蹬——”
三人叠在一起闹腾时,束翼掀开帘子,与被压在最下面的自家七郎目光对上。束翼也顾不上管三位郎君的玩闹,他着急道:“七郎,快回家,大事不妙了——
“那位妙仪娘子,就是你原本的未来二嫂……被马贼所劫,死了!”
原霁当场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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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身处胡市间,与一小摊贩讨价还价。
作为边郡重地,武威郡有许多稀奇物件,是他们姑苏没有的。关幼萱前日收到信,说自己阿父和师兄马上就要到了,让她不要乱跑。阿父和师兄要来了,关幼萱自然开心,但这开心中,又藏着一丝心虚。
既为自己的离家出走,又为自己的想嫁原霁。
他们不知道她的梦,也不理解堂姐的难处,必然不同意她出嫁。关幼萱便想在他们来之前,为他们买一些东西,好去他们面前撒撒娇。
关幼萱掰着手指头计算时,身后马蹄声疾来。
原霁声音急促:“关幼萱!”
关幼萱怀抱一包茶叶,衣袂被身后风吹扬。她回头的刹那,原霁已经跳下马,几步便到了她面前。
看到是他,关幼萱诧异,又目中流光,蕴起欢喜色。
原霁板着脸,他手按着她的肩膀,语气严肃:“你要撑住。”
关幼萱迷惑。
原霁便抓起她的手腕,带着她越过人群,他说话极快:“我收到消息,你堂姐死了,尸体都找到了……”
他说得太快,关幼萱迟钝了一会儿,大脑才轰地一下空白,她停住了脚步——
他说什么?!
原霁按她肩膀的力道加重,痛得她眼中生雾,仰头望向他。
原霁移开目光,却又很快将目光移回来。他抿唇:“他们不叫我告诉我,但你不要哭,不要闹,我就带你偷偷去认人……你能保证冷静么?”
关幼萱茫然。
她说:“我害怕……”
这般柔弱的声音。
她只身来凉州,除了她那个堂姐,还能依赖谁?
原霁心中一酸,倏地向前一步,几乎将她搂在怀中。他俯下脸,这一瞬,无比的值得信赖。
原霁说:“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他让她看自己的眼睛:“你不是说在凉州只认识我和我二哥么?我不会离开的。”
关幼萱被他眼睛望着,想到了自己梦中的少年将军。梦中他便是那样一路领着她,护着她,带给她安全……
关幼萱心稍微安定,她向原霁点了点头,抽鼻子道:“我不信堂姐死了,我要去看看。”
原霁:“好。”
关幼萱被他带出人群:“……我不会骑马。”
原霁肩膀蓦地一僵,然后轻松无比道:“没事儿,我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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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女之间微妙的情谊,在生死大事面前都不值得提。关幼萱一路被原霁带着骑马,下了马后跌跌撞撞地奔向事发现场。
一路上原霁已经告诉他,上午这处的胡市有马贼出没,他们掳走了许多年轻女郎,等军士们将人救下的时候,旁的女郎都没事,只有一人死了。
那具女尸在湖水里泡了半日,打捞出来时,众人通过衣裳和妆容,认出是关妙仪。
关幼萱哭得眼睛疼:“堂姐为什么来这里?她与我说,不会再乱出门的呀。”
她被领着到一处盖着白绸的女尸前,周围军士愧疚而同情地望着她。
关幼萱跪在地上,掀开绸布,见那尸体已被泡得全身臃肿。虽是堂姐的衣裳,可是她堂姐是绝世美人,死了后,竟这般苍白浮肿,极为可怕。
关幼萱趴在尸体上落泪连连。
她哭了许久,不想相信如花似玉的堂姐会遭遇这种事。周围军人结巴地向她致歉,可是关幼萱不想听,她无比想证明这具尸体是假的,不是堂姐的。
明明只要她和原霁成了亲,堂姐就自由了。
明明胜利在望,堂姐怎么死了?
她不信!
泪眼濛濛,屏着那口气,关幼萱颤巍巍地忍着自己心中的不适和惧怕。她睁大眼睛,努力去辨认这具浮肿的女尸的面容。
她一寸寸地打量,泪水挂在睫毛上,她忽然怔住,哽着喉咙,呆呆看着。
她越看,越觉得这具女尸不是堂姐……
原霁立在旁边,问军士们马贼掠夺的具体事宜。他暴怒无比,觉得在武威郡发生这种事,极为耻辱。
原霁咬牙切齿:“这是我未来二嫂!这里是武威郡!给我把那群马贼找到,我二嫂的事没这么容易完了……”
“七郎!”束翼气喘吁吁跑来。
原霁额头青筋一跳。
现在束翼一出现,就要带来一个坏消息。
他眼神不虞,束翼道:“七郎,二郎受伤了!”
原霁面容绷起,目光如电。
束翼也觉得自己像灾星。
他委屈地低下头:“七郎别急,不严重。是二郎听说未来二夫人死了,他一怒之下,就要去追那群马贼。出城路上遇到漠狄兵的埋伏,受了点儿小伤,但二郎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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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妙仪身死蹊跷,原让亲自查真相,却碍于受伤,误了查明真相的最佳时间。
凉州城郡中初时只有关幼萱,原让疲惫地来找关幼萱谈话,说对不起她,会给关家一个交代。
关幼萱摇头,乖巧地:“等我阿父和伯父来了再说,我不懂这些。”
原让怕她伤心出事,自己一边查未婚妻身死真相,一边养伤之余,让原霁去陪陪她。
关幼萱谁也不肯见。
原霁焦躁万分,在他想象中,关幼萱必然日日以泪洗面,伤心得不得了。
他帮不上忙,更没脸见人。二哥养伤不能出行,原霁便整日审问活下来的人,又带人出城找之前那伙马贼……起码要给二嫂报仇!
原氏兄弟不知道,关幼萱不见他们,是因为关幼萱心中藏着一个秘密——
她怀疑,那具女尸不是堂姐的。
堂姐根本没有死。
堂姐骗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