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讪笑道:“这个……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就是仗着父亲宠爱我,遇事就撒娇求父亲帮忙罢了。我父亲明媒正娶过三个夫人,原配夫人生了大姐姐胡善围,继室生了大哥不久就去世了,我母亲是第二个继室,有时候听下人们私底下讲古,说前头的继室曾经虐待过大姐姐,大姐姐双手长满了冻疮,与继母不和,不得已考进宫当了女官。”
朱瞻基恍然大悟,“难怪胡尚宫选择归隐山林,再也没有回济宁老家。”
又问:“你和兄长姊妹们的关系如何?”
胡善祥说道:“我是老来女,论年纪都能当他们的女儿了,平日说不上话。”
朱瞻基有些羡慕胡善祥,“兄弟姊妹不屑和你争,侄儿侄女不敢和你争,你真幸运。”两人自从捅破了窗户纸,说话越发直接了。
朱瞻基心道:不像我,日夜忧心,如履薄冰,唯恐走错一步路,万劫不复,那些堂叔堂弟们会扑过来活撕了我。
胡善祥颇有些“何不食肉糜”之感,“唉,各有各的烦恼,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怪没意思的。”自打离家出走,我才晓得闺门之外,海阔天空,以前不过是一只快乐的井底之蛙罢了。
朱瞻基沉默片刻:求求你把你的“烦恼”匀一点给我。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自打懂事起,就一直焦虑不得安宁。
真心话太伤人,两人的谈话不出意外的不欢而散。
不过,有了真金白银撑腰,朱瞻基整治的幼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了。
从一盘散沙、参差不齐,连左右都不分,到军容齐整、进退有度,令行禁止。
为了参加端午的龙舟赛,朱瞻基又背后操刀亲自写了龙虎榜,招募会划船会游泳的二十个壮士,就在营地附近的河里举行选拔赛。
一旦选中,训练期每天有半吊钱的补贴,比赛按照名次除了朝廷赏赐,幼军内部还有奖金。
此外,端午节军中还有射柳的传统比赛,选拔代表幼军的神箭手,依然是真金白银的奖励。
次日早起,女扮男装的胡善祥把赶在操练之前把龙虎榜贴在校场上,朱瞻基以为会听见众人兴奋的议论声,但是红榜之下,幼军们打呵欠、松筋骨、还有折了一小段杨柳枝擦牙的,就是没有人看红榜。
真是一击重锤落在破鼓上,连个声都听不见。
朱瞻基大失所望,走到榜前假装帮胡善祥把纸张和浆糊拍严实了,低声问道:“他们怎么都没有反应?真金白银都不要?”
胡善祥说道:“这些混混出身的幼军一年都吃不上几顿饱饭,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谁会看得懂你写的龙虎榜?自是无人响应了。”
朱瞻基久居尊位,刚刚“下凡”,这才晓得原因,说道:“既如此,你贴完之后念一念,他们就知道了。”
“我不念。”胡善祥皱着眉,一脸嫌弃,“这群人早上起来没几个人漱口洗脸吧,比我被关在几百个尼姑道姑的船舱还臭,何况我不想被一群臭男人围着,我还要去看账本,要念你自己念。”
被当成佛母胡善祥立马开溜,朱瞻基只得自己顶上,假装惊喜,“大家过来看啊!咱们幼军又有新奖励了……”
朱瞻基大声读出亲手所写的龙虎榜,幼军一层层围过来,一听有钱赚,眼睛都亮了,军心为之振奋。
有钱就是好啊!
重赏之下必会有勇夫。
朱瞻基亲眼看见上午还不会游泳、一划船就像胡善祥在德州的时候疯狂转圈圈的旱鸭子们为了争夺半吊钱的补贴在一天时间就学会了狗刨和划船。
将来就是打水战也不怕了。
站在瞭望塔上遥观划船选拔的朱瞻基看了身边的胡善祥一眼,想起她在德州划船的窘境,不禁莞尔一笑。
胡善祥注意力全在河里热闹得就像一锅开水似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场面,惊叹道:“这世上几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过,好景不长,这些划船出了一身汗,这里又没有女人,干脆脱了衣服在河里洗澡,霎时,尽是一片鸡飞蛋打的不可描述场面。
“咳咳。”胡善祥干咳一声,“微臣告辞……要回去写殿下今天的起居注了。”
朱瞻基化名为朱木头,一直在第七营里和幼军同吃同住同训练,划龙舟和射柳都报名了,参加重重选拔,身先士卒。
一开始,朱瞻基长得帅年纪小,幼军都是粗鲁的无产无业游民,弱肉强食,对他多有轻视欺负之意。
还有些龙阳之好的人冲过来当他的“保护人”,自告奋勇的和对方打架,来博取他的好感。
面对截然不同态度的两种人,朱瞻基先是隐忍不发,为了方便划船,他在龙舟选拔上脱了上衣划船,露出前胸后背一道道可怖的伤疤,伤疤是底层男人的勋章,一下子震慑了不少人。
河畔围观者窃窃私语。
“看不出这个小白脸是个狠角色啊。”
“人不可貌相。”
“这不是第七营的俏木头嘛,没想到是个疤身俏郎君。脸好看,就是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可惜了……”
“吹灯拔蜡之后,看得见啥呀,身段好就行了……”
议论声越来越下流,朱瞻基充耳不闻,还用眼神阻止了蠢蠢欲动的暗卫们,听到一声令下,挥着船桨划船。
经过五轮比赛,朱瞻基入选了幼军龙舟队。
朱瞻基划得全身是汗,懒得去澡堂,干脆也在河边洗澡——他稍微讲究一些,穿着裤子。
一伙落选的幼军不服气,趁着他沐浴,互相使了个眼色,不怀好意的靠近,想要群起围之,教训疤身俏郎君。
朱瞻基早就防备,在水下踩着一支船桨,当即挥起船桨当大刀,以一对十。
围观打架是幼军的主要“娱乐活动”,霎时吸引了不少围观者。
幼军擂台上十八岁的山东汉子顾小七和十九岁的山西汉子陈二狗也双双入选了龙舟队,他们两个在擂台选拔后金兰结义,在混乱的幼军里抱团取暖,朱瞻基打十个的时候,两人正剥着河水里脆嫩的菱角优哉游哉吃加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和朱瞻基睡一个大通铺的梁君跑到两人跟前寻求支援,“两位大哥,你们一个力气大,一个能打架,求你们去帮帮朱木头,你们都是龙舟队的,将来要齐心协力赢奖金,朱木头若伤了,影响各位比赛。”
梁君就是唐赛儿判断是个惯偷的瘦弱少年人,擂台选拔那日,饿得没气力爬上擂台,就像风中之烛,奄奄一息病痨鬼的模样,朱瞻基曾经送他一盘子桂花糕,结了眼缘,如今恰好住在一个营地,朱瞻基平日对他多有照顾。
梁君见朱瞻基被群殴,他身子弱,不能打,就跑来求援。
幼军基本都是无产无业混生活的地痞流氓,同情心早就被磨光了,不欺负别人就已经是“圣人”了,见义勇为是不可能的,梁君就以利益诱之。
好像很有道理哟,看在奖金的份上……顾小七正要站起来,被陈二狗按住了,说道:
“别瞎出头,咱们这种人谁不是靠着自己的拳脚生活的?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人一世,还会得罪这些刺头儿,何苦?熬不下去就拿着皇太孙给的遣散费卷铺盖走人呗,这里不是适合弱者。以后咱们还要长长久久的幼军混下去呢,不要到处树敌。”
陈二狗并非冷血,只是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这是以穷困闻名的幼军们从儿时就学到的生存经验。所谓同袍之情,不存在的。
顾小七忙道:“可是朱木头受伤,会影响咱们龙舟队比赛啊,我想多赚点钱。”
梁君点头如捣蒜,怂恿道:“就是就是,这年头,谁嫌钱多荷包沉啊。帮他就是帮自己,两位快出手。”
陈二狗笑道:“你这个滑不溜丢的泥鳅,见我兄弟实诚,就来瞎忽悠他。咱们幼军五万人,朱木头若被打伤了,大人们肯定不会让他进龙舟队拖累咱们,到时候自有王木头、刘木头什么的顶替朱木头,咱们一样划船拿奖金。”
顾小七恍然大悟,“我兄弟说的对。梁君,你既然这么关心朱木头,你为什么不上?”
梁君把褂子解开,指着自己如搓衣板般一根根肋骨被薄皮包裹的麻杆身材,“我打不过他们啊,我擅长轻功,翻/墙上房揭瓦在行,打架真不行。我行我早就上了。”
陈二狗不想惹麻烦,但朱木头梁君好像也不好惹,强硬拒绝将来不好见面,于是指着营地一排专门搞文书工作的廊房说道:
“你去找胡主薄,他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人家是专门管账的,他出来吼一嗓子说谁闹事就扣军饷,谁还敢动手?”
对于一群混混而言,扣钱的杀伤力比触犯军纪打板子厉害多了。
挨打算什么,如果挨打就能换钱的话,你把我打得半死都愿意!流浪汉的命又不值钱。
梁君说不动两个大汉,只得推而求其次,发足狂奔,去搬救兵。
胡主薄就是女扮男装的胡善祥了。她正在值房里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清点账目,梁君气喘吁吁跑进来,“不……不好了,他们打……打起来了!”
胡善祥负责打理朱瞻基的私库,最近珠算技能大涨,手指翻飞,快得看不见手指,只看见一道道手影,闻言她的手指不停,头也不抬的说道:
“你走错地方了,我是管账的,不是管军纪的。”
梁君在擂台选拔饿晕过去时,胡善祥送了碗甏肉干饭,当然,是要山东饭馆的伙计们送的,梁君目前还不晓得送桂花糕和干饭的恩人是谁。
胡善祥不当回事:幼军那天不打架?不打架还叫幼军?大惊小怪!
幼军那天不打架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梁君不死心,说道:“这些人都视军纪如粪土,目无上官,连教官都敢打,教官不敢管,但是胡主薄就不一样了,您管着发军饷,只要您出面跺跺脚,幼军都要抖三抖啊!”
梁君狂拍马屁,胡善祥忙得很,懒得理他,“我还有一堆账目要看,没工夫跺脚摆威风,你走吧,记得把门带上。”
我要安静算账!
梁君说道:“是朱木头被十个人打了,朱木头您还记得吧?就是个疤身俏郎君。我上次远远看见胡主薄在贴龙虎榜时和他说过话,他识得几个字,还帮忙大声念出来,你们在那天就认识了,都是熟人,您就帮他一把。”
朱瞻基被群殴?他的隐卫呢?
算盘声戛然而止,胡善祥起身牵出两匹马,“带我去看看。”
第35章 立威 果然长得帅就不一样啊!刚才还像……
果然长得帅就不一样啊!刚才还像个石头似得坐着不动,这会听说是朱木头挨打就赶过去了。
梁君拍马在前头带路,河畔已经被看热闹的军士围得水泄不通,胡善祥挥着马鞭,大声喝道:“让开!谁挡路扣谁钱!”
众人回头一瞧,正是不苟言笑、掌管钱粮的胡主薄。
此话如同利刃,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众人哗啦啦退散。
胡善祥拍马跑到岸边,正好看见朱瞻基挥着木桨虎虎生风,将一伙人像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扑通扑通打进河水里。
影卫们表面挤在前面围观,实则是保护朱瞻基。
原来如此,皇太孙是故意以一敌十,是在凭真本事在幼军里立威啊!
梁君蒙在鼓里,还以为“朋友”被群殴了。
最后,朱瞻基还将一个总是嘴上占便宜的小卒拖到岸边,抓了一把淤泥糊在此人嘴巴上,“你的嘴巴不干不净,今儿好好给你搓洗搓洗,看你以后还敢欺负人!”
晓得朱瞻基存心立威,以此折服这些地痞流氓,胡善祥心想我来都来了,总得干点什么,再次扬鞭,抽着河畔带着水汽的空气说道:
“住手!就不该让你们整天吃肉吃蛋喂得太饱!操练的了一天,还有余力打架?吃饱了撑着!”
在军营这个大染缸多日,胡善祥已经不晓得名门淑女四个字怎么写了。
朱瞻基放手,小卒扑到河水里狂吐淤泥,还指着朱瞻基高黑状,“胡主薄,就是朱木头先动的手。”
梁君跳脚骂道:“呸!含血喷人,我们胡主薄是包青天在世,才不会被你这贱人蒙蔽!”
这时被朱瞻基打到河水里的军士一个个爬上岸,夏天裤子单薄,一个个湿透贴在身上,虽不是纤毫毕露,但也足够“写意”了,胡善祥看得实在辣眼睛,拍马回转,“告状去军纪处,我还要算账,才懒得管你们这些闲事。”
入夜,两人在仓库密会,朱瞻基教训道:“你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梁君一来你就跟着去了,万一他心怀鬼胎,你岂不是落入陷阱?”他生性多疑。
胡善祥自是不服气,“我又不是莽撞独行,身边带着一队骑兵一起去的,梁君慌慌张张说你被揍的很惨,难道我能置之不理?你是皇太孙,若真的出事了,我们这些手下都要陪葬。”
朱瞻基其实本意是担心她,“以后莫要如此,先派人去看看再说。你毕竟是女子之身,河边游泳洗澡的好多都是光着的,万一被你看见了,就不怕侮了你的眼睛。”
胡善祥光明磊落,说道:“既然当了这份差事,自是差事重要,就别拘泥男女之别。看看怎么了?
男人眼中见,佛祖心中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难道我看几眼男人就动了芳心?哦,我明白了——”
胡善祥玩味的看着朱瞻基,“你是不是又想起了私藏的那些小说话本,里头的女人无论什么身份,只要看到一个稍微平头正脸的男人,就爱上了,要死要活的嫁给他,什么《多情侠客多情剑,一妻九妾盼夫归》,《赘婿苦忍胯/下辱,一朝荣登天子堂》,狐狸精报恩穷书生——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