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丧母之事,他是晓得的。之所以答应沈理教导沈瑞,也是想到自己少年时的艰难。不过那个时候,还有疼爱自己的祖父在世,自己不过是受了些小气,并未受多大磋磨。
没想到沈瑞现下,处境比他当年还艰难,不仅丧母,长辈也不怜惜。书香子弟,竟然被长辈拦着不让读书,这用意委实不善。怪不得沈理插手此事,借口挑理身体,将小小的孩子送到禅院来。难得这个孩子除了沉默些,并无怨愤之心,如此心胸,倒是比他当年还看阔朗。
王守仁与他相处了几日,见他无娇娇之气,乖巧老实,行事自律,本就生了十分好感,在课业上才吹毛求疵,只是因他沉默寡言,对他心性有些摸不透。
今日见了沈瑞的五绝诗,看出他本是洒脱天性,就奇怪他为何行事如此隐忍拘谨,才故意板着脸叱问,谁想到竟问出这一段隐情来。
他哪里晓得,沈瑞的隐忍拘谨,实是被他的名声给唬住,生怕自己有半点不是,显得越发粗鄙不堪,才如此小心翼翼。
“这不是你家里,以后也不会有人阻你读书,你年纪尚幼,正是天性烂漫之时,不必如此萧索,日就枯槁。”王守仁抚了抚沈瑞的头顶,轻声道。
要是沈瑞真是九岁稚子,早就感激涕零,可他内里已经同王守仁差不多大,哪里还能成稚子态?他涨红了脸,点点头,道:“弟子晓得了。”
泪啊,难道是嫌弃他太“老成”,可九岁孩子到底该是什么样?
后世信息发达,九岁的孩子已经是小人精;大明朝的九岁孩子,到底什么样,沈瑞也找不到“参照物”。
沈瑞直觉得心里发苦,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怕自己行事有马脚之处,让王守仁瞧出不对来。王守仁博览群书,谁晓得他会不会想起“借尸还魂”这个词来。
王守仁似乎对他肯听教导颇为满意,道:“沈兄那里,你也不用为难,我过后帮你提两句就是,毕竟你也不是有心欺瞒。”
一副护短的模样,倒是做足良师模样。
沈瑞只好道谢道:“麻烦先生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五宣拿了帖子进来,道:“大哥,外头有人送东西来,指名给小哥的,还不只一家哩……”
第三十八章 腊尽春回(一)
“帖子?”王守仁挑挑眉,有些好奇,对沈瑞扬扬下巴道:“接来瞧瞧。”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怎么是两份帖子?既帖子是给他的,就不会是沈理与庄恭人那里,因为他们曾提及会逢十的日子过来,今天还不到日子。其中一份帖子多半是五房,以郭太太的细心,既是晓得他要在禅院度日,估计会给准备些东西过来,另一份帖子是谁家?
至于四房这里,还不知道与张家会如何扯皮,沈瑞可没指望他们会想起自己。对于贺家占去那两家织厂,沈氏族人为了遮丑,不会为四房出面,可四房母子就甘心放弃那生蛋的金娃娃?可以沈举人本身,又哪里有分量去与贺家说话,说不定又要巴在沈理身上。若是沈举人对孙氏有情有义还罢,说不定沈理为了沈瑞,勉力争取一二;可沈举人前些日子所为实是令人心寒,沈理才不会搭理这个话茬。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亦算是自作自受。
这样想着,沈瑞接了帖子,上面那份不出所料,正是五房的帖子,帖子里附有几张单子,一张是米面粮油、布匹香烛,元宝五对;一张是人参鹿茸等名贵补药四匣熬药的金银提壶两对;一张就琐碎得多,有衣帽鞋袜、床单蚕丝被褥,有硬面点心、果脯蜜饯,有金银锞子与铜钱交子,还有笔墨纸砚、三百千与四书五经等书。单子后又有郭氏手书,提及听闻他在禅院“调理”身体,放心不下,打发沈全过来探望。前两张单子,都是帮沈瑞准备送礼用的,前一份给禅院,后一份给“大夫”,最后一份则是给沈瑞自用。后边还提及,若是有不齐备之处,让沈瑞对沈全说,下次再送来,不要委屈自己。
看到最后,沈瑞也嘴角含笑,被人这般关心,心里自是暖暖的。再拿起另外一张帖子,沈瑞则笑不出来,只因帖子后头署名“贺南盛”,这是贺家二老爷的名讳,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堂弟。沈瑞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两家拐弯的姻亲关系,而是这个贺南盛不是旁人,正是就是孙氏那两家织厂的买主。
他来见自己作甚?沈瑞看着帖子,只觉得莫名其妙。
王守仁在旁挑挑眉,道:“这是哪个,叫你为难?”
沈瑞说了贺南盛与自己的渊源,王守仁皱眉道:“织厂是令堂名下产业既是众所周知,张家婿固是骗卖,此人亦有骗卖之嫌,行的是非君子之道。”
沈瑞深以为然,虽说在商言商,可自古以来,真正成了巨贾的大商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义。贺南盛“趁火打劫”,明面上看着是占了便宜,可是却是有得有失。
王守仁看了看沈瑞,见他神情之间只是为难不解,并无怨愤之意,好奇道:“本该属于你的钱财,就这样被人占了去,你作甚不怨不憎?”
沈瑞想也未想,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又不是圣人,哪里能不怨?不过他自己本是“外来”的,对孙氏遗产没有那么执着;再说他晓得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自不会迁怒与旁人。贺南盛不过是路人甲,即便不是他接手织厂,也有旁人接手。说起来,同便宜了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白眼狼母子相比,便宜了外人更让沈瑞心里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