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节
不够格?
盛言楚握着墨条轻轻磨着,他没参与过科考批阅,自然不清楚何为不够格。
见盛言楚言在那研墨出神,秦庭追和旁边几位官员寒暄过后侧身靠过来,轻声细语道:“整个翰林院,准许上手批卷的翰林官人数并不多,盛大人是上年的状元郎,自是可以,至于其他人,不行,他们朝考成绩便是再好,也不能拿朱批,传出去会叫秀才们觉得吏部贡院批阅不公正。”
盛言楚哑然,能通过朝考进翰林院的书生其实学问都挺不错的,至少在他看来出去教授秀才们功课都绰绰有余,怎就不够格呢?
秦庭追不动声色地笑笑:“同进士朝考进翰林院,虽说和盛大人同在翰林院进出,但在读书人眼里,实则和一甲进士大有区别,在他们看来,便是进了翰林院又如何,同进士出身一辈子都脱不掉如夫人三个字。”
“这…”盛言楚眼中一闪,喉咙滚了滚,暗道官场还兴这种歧视?
乡试的考卷还没挑拣送过来,秦庭追乐得和盛言楚多说一些:“不止下场的读书人这么想,宫里的官家也是如此。”
盛言楚咂舌抬眸。
哎,这种特殊对待仔细想想上辈子好像也有。
好些学生本科出身不太好,希冀着努力学习考一个好的研究生学校,沉下心查阅各大研究生官网,却发现很多院校复试时会偏好于那些好学校出身的学生。
“咚咚咚――”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阵阵锣鼓声。
偌大屋子围坐一圈的文官立马脱下累赘的长袍外套,皆赤着胳膊将脑后的黑发盘起插好,一个个坐在那像是入了道观的道士似的。
盛言楚拎了拎单薄的外衣,心想有必要这么大的阵势吗?不就批个试卷吗?整的跟要上战场打战一样。
“脱啊――”
同样光着上身的秦庭追催促:“都是男人害什么燥。”
“不是…”盛言楚忙解释,“我不太热。”
真不热,他昨晚吹了一晚上的空调,此刻神清气爽的很。
“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哪位老臣悠悠地叹了口气,口吻却十分幸灾乐祸。
盛言楚一窒,手攥得衣摆踟躇不已。
批个卷应该用不着脱衣吧?
的确想当然了,不一会儿隔壁屋子的大门砰得打来,抱着一摞一摞考卷的小吏们鱼贯而入。
盛言楚起身压腿撑腰活动起来,书案上他早已将笔墨准备好,就等着待会大展身手。
余光往秦庭追等人扫了扫,嘿,这些人还真的学起道士闭着眼打起坐来。
盛言楚脑门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乡试考卷要批好几天,这些人难道还嫌坐不够?
过了半晌,属于盛言楚要负责的那一模块考卷送到了跟前,盛言楚才坐下不到三秒钟,忽听‘噼里啪啦’的声音,闻声望去,好家伙,酷暑时节,吏部的人竟然将屋内几扇窗户从外边给钉死了。
钉死就算了,还拿素纸里里外外糊了三层,一番敲敲打打之后,屋子顷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盛言楚扭捏不安的抱住自己,瞳孔禁不住放大。
这是要干嘛?不是阅卷吗?咋还弄这一出?
其余文官似乎早已见惯不惯,从抽屉里取出蜡烛镇定地点上,盛言楚有样学样,点上蜡烛后,屋内众人的面庞终于能看清了。
摆了二十来张桌子的屋子,愣是点了不下四五十枝蜡烛,烛火之下,可想而知温度攀升的有多快。
盛言楚麻溜地将外袍脱下,三下五除二又将长长的头发绑好束起,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直叫那些文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知是谁起头笑了声,旋即哄笑声接连不断。
属秦庭追打趣的笑声最大,秦庭追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赶在盛言楚黑脸前打住笑,顺手递过来一张阅卷守则。
要求并不多,唯有一条令盛言楚上了心。
遇事不决,骰子解决。
“啥子意思?”盛言楚没明白。
秦庭追快速地审出一道题,提笔写了个‘乙’,瞥了眼还在那研究守则的盛言楚,嘴唇微动。
“你脚底下有一个骰子,六个面,各有两面甲乙丙,若碰上你我这样两榜出身的人都琢磨不定的乡试卷,只需掷骰子就成,丢得是甲你就批甲,是最末的丙,那就丙。”
盛言楚啊了声:“还能这么…”草率?
秦庭追不留痕迹的将目光落到下一题,几乎就扫了眼首尾就给出了成绩。
“京城下场乡试的人不低于四千,完整度过九天六夜煎熬的则有三千左右,你也在贡院经历过,一个秀才经手的考卷足足有三十多张――”
边说着,秦庭追执笔的手往屋子里埋头苦干的众人身上点了点,眼睛却不离考卷。
“瞧见没,每年能有资格出来批卷的人就这么多,咱们人手有限,做不到逐字逐句的去审阅,好的文章看个开头结尾就成,拿捏不准的,交给天意即可。”
盛言楚心头一盘,躬着身子拉出脚边的小抽屉,樟木丸大小的骰子已经被人摸出了包浆,可见从前没少把秀才们的乡试成绩交给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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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文官鸡鸣而起,直到星星坠满天空才姗姗回到住处,盛言楚这两日手腕累得涨疼,夜里溜进小公寓用白雾冰敷后才消肿,其余大人可就没那么好了,批了三五天手都抬不起来。
“到底是年轻好哇。”说话的大臣是之前嘲笑盛言楚不愿脱衣的人,但此时的心境大变,语气中充满羡慕。
每晚盛言楚都在小公寓里睡觉,有白雾滋润,因而看上去面色比他们这些人都要轻松很多。
反观他们,两个青黑的大眼袋宛若油壶一般挂在脸上,长期呆在闷热的屋里,为了减少如厕的时间和次数,在场的人都尽量不去喝水,以至于几天下来,盛言楚一眼望去,一个个嘴唇干裂,活脱脱疲累的跟垂头耷脑的丧尸一般。
其实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体上倒没受到什么折磨,毕竟有小公寓这个金手指在,夜里不用担心蚊虫叮咬,白天累了倦了就偷偷咕噜一口白雾冰水。
难受的是精神,事先没人跟他说要来做批阅官,也没人培训他如何批阅,就一张寥寥几语的批阅守则,和一个荒唐至极的骰子,再无旁物。
他才结束科考生涯两年,当年考乡试的辛苦还历历在目,说实话,他还是心太软了,做不到像秦庭追等人那样冷漠的在那掷骰子决定‘甲乙丙’。
他担心因为他的一时误判,导致某个秀才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因而他看得极为认真,桌上的骰子他从头到尾都没用过。
每个人的任务量相差不大,为了追上大家的进度,他便只能多熬夜批改,开头几天他甚至头才碰上枕头就听到锣鼓声,眯着眼喝了一大杯白雾冰水后,他立马又投身到新的任务中。
反复数日后,有白雾支撑的他瞧着比其他人还要疲怠,批阅完最后一张考卷,他毫无形象的往椅子下边一滑,合衣就地睡着了。
“年经人就是较真。”
依旧是那个大臣,长有老年斑的枯瘦手指翻了翻盛言楚桌上的考卷,随后眸中溢满笑意:“倒是个实诚人。”
其余人揉肩捶背走过来张望,随手拿起一份,看过后,几人皆自叹不如。
京城乡试考卷的评分不止三档,除了甲乙丙,还有最差的‘丁’,但甚少有人会给‘丁’,一旦给了‘丁’,批阅官就必须在旁边写上理由,以防考生不满复查。
打‘丁’类级别其实有点吃力不讨好,若那考生在规定时间内上贡院要求复查,贡院是会开卷宗门让考生进去查看的,届时批阅官的名字就会暴露。
若批阅官给出的理由能震慑住考生自然相安无事,就怕有些考生脑子拐不过来弯。
考生报复批阅官的案子从前并不是没有。
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减少工作压力,批阅官们几乎都不会给考生打‘丁’。
秦庭追没想到盛言楚给了‘丁’,题头还附有大段的修改意见。
“难为他了。”秦庭追不可置否的笑笑,旋即喊人进来将睡得昏天黑地的盛言楚抬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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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盛言楚看到的是自家的床幔。
“楚儿。”程春娘焦心地喊。
华宓君端起药,和程春娘两人协力扶盛言楚坐起来。
盛言楚喉咙干得像是有烈火在烤炙,抿了口苦到胆汁都能吐出来的药,沙哑开口:“桂榜出来了没?”
“出来了。”
华宓君又喂了口汤药,皱着眉:“你去了趟翰林院就再也没回来,我跟娘急得四处寻你,恪舅舅往翰林院跑了一回,不成想里头空无一人,还是老祖宗料事如神,说你些许被吏部扣在里边做了批阅官。”
放下汤碗,华宓君小手探进被褥揪了下盛言楚大腿上的肉,嗔怒埋怨:“你逞什么强,下年再指使你做批阅官,你可别太较真,认认真真批‘丁’做什么,别到时候惹得一身骚。”
盛言楚疼得嗷呜一声,修长的五指探进被窝拉着华宓君的手覆在自己的大腿上揉搓,揉着揉着华宓君的脸嗖得一下绯红,小声嘟囔着不要脸。
程春娘没听清儿媳说什么,正欲问,低头见轻薄的被子拱了起来,程春娘顿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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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榜张贴后第二天,诚如华宓君所言,有考生因不满乡试成绩硬着头皮去贡院复查了考卷,不巧,正是盛言楚批阅的‘丁’类。
就在秦庭追等人都以为此等考生会对盛言楚暗搓搓施展报复时,那考生的的确确往盛家去了,但不是偷偷摸摸的去,而是规规矩矩的递了草帖。
消息一传开,连老皇帝都乐呵呵的过问了一嘴。
御书房里围了一圈问安的大臣,戚寻芳笑着将盛家发生的事说给老皇帝听。
“…王秀才拿着批着‘丁’字的考卷找上了盛大人,据盛家的下人说,王秀才见到盛大人,二话不说就磕头。”
夏热渐消,然老皇帝染疾却没见好,此刻歪在那轻哼:“磕头?”
见老皇帝说话声不太明朗,底下大臣脸色变幻,戚寻芳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强撑着笑:“是呢!学生拜见老师可不得三跪九叩。”
老皇帝大喘一口气,借着苗大监的手撑着坐靠起来,眼露迷离,喉咙里发出一丝笑:“有趣,往年也有憨直的批阅官打‘丁’,怎就没这般和谐?”
戚寻芳忙将原因道出来:“只因盛大人给的理由充分,也是奇了,那王秀才看了盛大人批写的建议后,竟抹泪说他悟了。”
悟了啥戚寻芳不清楚,但也不难猜到,左不过是明白了解题思路。
老皇帝是真高兴,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的红晕,当着众大臣的面将盛言楚夸了又夸。
“科考原就该这样,你们身为批阅官,能让考生信服你们批判的答案,这才是下了真功夫。”
底下大臣连连称是。
说了一大段,老皇帝累得慌,瘫那休息了会复道:“传朕口谕,知会吏部考功司――”
臣子堆里的秦庭追闻声拱手站出来,床榻上的老皇帝沉声吩咐:“从下年起,从县试到会试,每个批阅官手中都必须评出至少十份‘丁’类考卷,且要随榜张贴出去,谁胆敢胡乱批阅,朕要他的脑袋!”
秦庭追领命而去,快马加鞭五六日不到,这条诏令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往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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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做法有读书人抱怨,亦有人觉得甚妥。
临朔郡和咸庆郡等南边郡府考乡试前遭了一场大雨,故而考试时间往后顺延了几天,诏令传到这些地方时,贡院的批阅官仍在披星戴月的改卷。
几郡郡守琢磨了一番,随后大手一挥,决定延迟放榜日期,今年就开始执行政令。
九月初,最迟的一波桂榜终于贴了出来。
金灿灿的榜单后边还挂着一堆小尾巴,仔细一看,全是批了‘丁’类的题目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