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问题就已经让张敬修懵圈儿了,第二个问题水墨恒一问出口,他更感觉紧张。
“说吧,你父亲怎么交代的,你就这么说。我需要知道你父亲的真实想法,所以你不用任何隐瞒。”
在水墨恒的鼓励下,张敬修才开口。
“父亲说,正德年间全国廪膳生员的数目是三万五千多人,如今已经翻了一倍多,高达八万五千多人,这数目相当于全国领取俸禄的文官吏员的总和。”
虽然廪膳生员的费用没有官员们俸禄高,但这个数目也确实不小。因为这还只是廪膳生员,毕竟还有考中的举人、进士。
国家免费养着他们。
看来,张居正是不打算花钱养这么多了。
“所以,学校这一块儿,父亲觉得必须整顿,坚决不能手软。父亲自上任后,这几年来共裁汰官场冗员两万余名,至今还有人骂他寡恩薄情,擅夺皇上的威福。可父亲说,不能因为人家反对,就缩手缩脚不敢做事。”
水墨恒用心倾听,不禁插了一句:“你是不是传达有误?我并没有反对整顿学校,而是采取的方式与措施问题。”
“哥听我把话说完。”
“好,继续。”
“父亲说,整顿学校势在必行。对于官学,凡是无心读书的那帮害群之马和实在不开窍的那帮老童生,这次整顿一律裁汰;而对于私立学院,更要严格把关。”
“严格把关,对,这个词用得好!”水墨恒赞了一句,“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查禁,一棍子全部打死。”
被水墨恒称赞,张敬修越来越有底,不再畏畏缩缩。
“父亲说,这些年来,讲学之风盛行,如果只是切磋学问、探求道术,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值得去推崇。但如今各地学院设立的讲坛,几乎变成攻讦政局、打击朝廷的阵地。这不仅误人子弟,更对朝廷造成极大的危害。”
水墨恒又纠正道:“也不能以偏概全。”
张敬修接着说:“父亲尤其痛恨朝廷某些官员与私立学院的讲师同流合污,一同对抗朝廷推行的改革。讲学之妖风已甚嚣尘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必须痛下杀手整顿……”
“等,等,等。”
水墨恒抬了抬手,虽然这番话是通过张敬修的口转述,可似乎也能感觉到张居正骨子里暴露出来的那股杀伐之意,所以迅速而敏感地捕捉到话头:
“痛下杀手?什么意思?”
因为关于何心隐的事,还没有对张敬修讲。
相信“痛下杀手”应该不是张敬修随口说的,十之八九出自张居正的口。准确地说,是出自他的心,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就是要对私立学院的讲学之妖风,实行严厉的雷霆手段,该查禁的一律查禁,绝不纵容姑息。”
随着话匣逐渐被打开,张敬修回答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他父亲几分风范,语气铿锵,目光坚定。
然而,水墨恒却沉默了。
何心隐说的没错,张居正就是要决心查封全国私立学院,不给它们生存的土壤。
看来,“严格把关”也许只是敷衍之词,而“痛下杀手”才是内心真实的表达。
张敬修说得起劲,当然不会猜中水墨恒的心理活动。
“父亲说,在王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这些年来早已在士林中成势。当下读书人,若嘴上诌不出几句陆王心学的语录来,同侪就会瞧他不起。”
“在这种大环境的熏陶下,府县两级官学的廪膳生员逐渐对程朱理学失去了兴趣,纷纷自发地将一些讲述陆王心学的讲师聘请到学校去演讲,此风不可不杀。”
“全国知名的私立学院有三十几家,不知名的恐怕有成百上千家,其生员已是超过了省府县各级官学的学生。若他们只是好好读书也算国家之幸,可喜可贺。”
“但现实是,那些年轻人根本不热心科举,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而那些名动朝野所谓的心学大师在私立学院讲学,想的更是宣扬歪理邪说,教唆青年士子与朝廷分庭抗礼。”
“这些心学大师中,父亲尤其提到两个人……”
“哪两个人?”
水墨恒心里不自觉的一紧,连忙打断追问。
“一个是去年才辞官不久的罗近溪,一个是早年便放弃科举考试之路的何心隐。他们利用各地学院的讲坛,大肆鼓吹无父无君的歪理邪说,不仅仅讽刺朝廷的政策方针,而且辱骂朝廷官员,蛊惑人心聚众滋事,犯了学案……”
“学案?然后呢?”水墨恒继续追问。
“按《大明律》相关条例,犯了学案,重者可施以大辟,轻者也得流徙。”
“这么说,你父亲决定要惩治他们?”水墨恒这一问问得有心。
“这个父亲倒没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何心隐不是你父亲的同窗吗?”
“是,但我父亲一次便考中了进士,而何心隐考了几次皆名落孙山,最后不得不放弃科举,与我父亲走的完全两条道儿。”
“你的意思是,你父亲与何心隐并无感情可言?”
“不清楚。我只清楚:父亲是个‘铁血’的人,即便何心隐与父亲关系交好,但父亲如果认为他有碍改革的进程,也会不顾情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一点,水墨恒十分认同――
千万别指望与张居正讲什么情面,“铁面首辅”这个封号,可不是白封的。
“看来,整顿学校,你父亲是铁了心,九牛二虎都拉不回头;那关于全国私立学院呢?是明确坚决要查禁吗?”
张敬修回答:“父亲说要请旨皇上。”
随即又补充:“不过,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要这样。”
水墨恒想了想:“你回去再传达一次。第一个问题不用我多说了吧?第二个问题,关于私立学院,我还是建议严格把关,别想斩草除根式的痛下杀手,这样容易引发事变。你刚也说了,私立学院生员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官学,他们受陆王心学的影响,叛逆性强,认为人人皆可成圣,那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可怕力量。”
张敬修点了点头。
“而且我还得提醒:你父亲对付权贵阶级有效,但对付平民子弟就不一定了。因为权贵阶级拥有的多,割下他们身上一块肉,他们最多只是感觉到痛,喊两声也就罢了;可那些平民子弟拥有的少,如果动他们,会选择拼命的。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道理。”
张敬修又一次忧戚戚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