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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虎落平阳

越古回今 十光 4485 2024-06-29 16:37

  轿夫与左掖门守值禁军的对话,朱衡听在耳里,一颗心像被人紧紧地捏拿在手,拧来拧去。

  冻得脸色乌青的他,缩在门洞旮旯,活像一条受伤、惊恐、又无处安身的流浪狗。

  岂是一个“痛”形容得了?

  几名轿夫都不是傻子,怎么说自家老爷也是尚书,二品大员三朝元老,这种地位的官儿在京城绝对数得着。守门的禁军竟敢如此蛮横不通融,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叫门的轿夫心疼地走到朱衡的身边,轻声说:“老爷,依小的看,这帮没根儿的家伙,是想故意整你。”

  “是,是吗?”朱衡已冻得说话不利索。

  “狗日的,想必是嫌老爷不给他们路票钱。”轿夫骂了一句,一边骂,一边从身上搜出点碎银,征询着说,“老爷,要不小的再去喊门,把这点路票递给他们?”

  “老夫,一世英名,岂,岂能今日遭污?”朱衡虽然牙齿咯咯的响,可语气十分坚定。

  轿夫不敢多言,心里却埋怨主子太过迂直,不懂得变通。

  路票,是怎么回事呢?

  紫禁城一向戒备森严,门禁甚多,进紫禁城的大门有八个。

  进城之后,城内的门更是多不胜数,什么殿啊,什么宫啊,什么斋啊都有门,光是例朝皇帝题匾的大门就有近两百个。

  每道门都有禁军把守,守门官一般都是内珰担任。

  那些牙牌太监,官阶虽然低微,但仗着为天子守门把关,感觉自己一个个很牛逼似的。

  所以在贪污成风的明朝,很早便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凡进入大内被接待的官员,每过一道门都得掏点儿银钱,说一声“公公辛苦了”,然后值日官笑脸相送“大人走好”。

  这份子钱,就叫“路票”。

  路票数目倒不是很大,意思意思就成,一般都是一二两银,但禁不住门多呀!加起来数目也不小。

  身为朝廷命官,绝大多数一生之中都没有机会受到皇上的单独召见,例朝也只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参加。

  受皇上召见是无上的殊荣,但守门官的路票盘剥也是一笔负担。

  一些清廉的官员每每为此叫苦不迭,但又无计可施。

  你若硬着头皮闯,就是不给,守门官也有招儿对付:如果你是京城的,熟悉紫禁城,他们会百般刁难;如果你是地方的,对紫禁城不熟,他们会给你指错道。

  如此一来,往往会耽误觐见时间而遭到惩罚。

  所以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破钱消灾的态度,凡入大内觐见皇上的,都备足了“路票”钱。

  当然,什么样的规则之下都有特例。

  这个世上总有不信邪的人。

  青天大老爷海瑞当年便是这样,每次入宫,无论经过哪重门,也无论哪个太监把守,都像一头犟驴,扬起脖子直入。

  眼下,朱衡也差不太多。

  朱衡比高拱大一岁,已经六十有三了,但中进士却被高拱早了九年。他两度担任工部尚书,这一任更是长达七年。

  在部院大臣中,倔犟是出了名的。

  他的脑子里只有事,没有人情可言。凡工部职责权限之事,把关极严,只要他觉得不合规矩,即便是谕旨也敢违抗。

  就像杭州织造局提督陈隆,拿着皇上的圣旨去要钱,朱衡就是不给;哪怕是太后李彩凤,要在涿州捐资修建泰山娘娘碧霄元君庙,也要力争……

  朱衡这种耿直不阿、遇事不挠的性子,在官场中赢得了许多人的敬畏,但不为张居正所喜。张居正觉得他很迂腐。

  ……

  兴许天可怜见!

  就在朱衡冻得备受煎熬之时,一阵紧过一阵的寒风忽然间减弱下来,让朱衡觉得略微好受些。

  可就在这时,正因为风小了,朱衡隐隐听见守值禁军的对话声:

  “他娘的,这北风怎么停了?”一个尖着嗓子骂。

  “日了狗,老天爷该不会是姓朱吧?”另一个油腔滑调接。

  “这老屎橛子,总给大内作对,逮着机会,让他吃吃苦头。”

  “只可惜这苦头还没吃够啊,特么这不长眼的破天儿!”

  “……”

  朱衡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心口被人踩着,随时要窒息一般。他咬着乌紫的嘴唇,怔愣地望着依然漆黑漆黑的天空,摇头叹息。

  几名轿夫须臾不敢离。

  风虽然小了,可朱衡的心凉透了。他不想窝在门洞里继续听闲话生闷气,一边搓着手,一边踱着步,想走到广场上去。

  轿夫赶紧上前,将朱衡搀扶着,因为主子走路明显摇摇欲坠。

  在轿夫的搀扶下,朱衡一脚高一脚低,刚走至午门下,刚才弱下来的风势又猛烈地刮起来。

  寒风刺骨,瞬间又形成地动山摇之势。

  朱衡身子在颤抖,鼻子在流涕,眼睛在流泪睁也睁不开……

  几名轿夫看着心寒,将朱衡抱成一团,深怕他被风吹倒吹坏,只是感觉搂着的是一根冰柱子。

  “老爷,咱回吧?”叫门的轿夫大声嚷道,感觉这样下去要出事。

  “回?回,哪儿?”朱衡的舌头已经僵直。

  “回家。”

  朱衡拼命地摇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轿夫们没辙,只得将自家老爷搂得更紧,希望能传递过去一丝温暖。可这天色尚早,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太监们既不开城门,又不开值房的门,皇上的旨意何时到达呀?

  恰在这时,午门上的一盏硕大宫灯被吹脱了钩子,任风撕扯着轰然坠下,重重地摔在朱衡的面前。

  一声大脆响。

  火星子四溅。

  朱衡身子一颤,吓得惊叫一声,一口痰堵在喉咙上吐不出来,又吞不进去,当即晕了。

  轿夫们锤背心的锤背心,摇脑袋的要脑袋,抚心口的抚心口,终于费劲地将他那口痰“挤”了出来。

  朱衡苏醒,已是软绵绵的,有气儿进没气儿出。

  “老爷,咱回吧?”轿夫又说。

  即便这样,朱衡依然在挣扎着,用最后一口气摇头。

  轿夫们无奈,只得将朱衡抱到轿子里头,紧紧地围住他,以避刺骨的寒风。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

  天色才欲亮未亮,露出些末微弱的光来。

  先头叫门的轿夫掀开轿帘,只觉黑黢的城墙、高耸的阁楼、密集的飞檐、光溜的地砖……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寒冰砌成。

  再一回头,见自家老爷奄奄一息。轿夫鼻子一酸,觉得这事儿让人很费解,都等了这么久,仍不见皇上传旨。

  于是下轿,再次敲门。

  擂了半天,才有人隔着门缝儿喊道:“请朱大人回去吧,皇上今日有事,会见取消了。”

  “妈的,这不是故意耍人是什么?”轿夫气得直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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