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冀曦终于无话可说了。他现下只觉得喜忧参半,喜在沈沧海还跟从前一样,忧的是这时候人仿佛不应该跟从前一样。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别唬我――不可能是这件事。我看过那些文件,最早的能追溯到五年前,铃木那边的文件看着也都有年头了,不会和你现在做这些事有关系。”
沈沧海又笑了。
“想不到现在我骗不过你了。”她语气微微的感慨。“按理说我是该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有点不高兴。”
萧冀曦那一瞬间也有些晃神。
他也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能被称为一个半路出家的菜鸟了的。
只是没能想出个结果来,因为这一路上让他成长起来的事情多半都不怎么让人快活。
可能是那截断舌血淋淋地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可能是他看着菖蒲的脸被黄土渐渐掩盖的时候。
可能是他眼睁睁瞧着李云生那张脸变为青紫色的时候,还有可能是读沈沧溟那封信的时候。
当然,也有可能是白青松在他面前闭上眼睛的时候。
他不愿以这些人的命去铺这条路,但这条路他还是一步步的走过来了,走到今日,才发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因为还记着自己在为什么活着,恐怕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
萧冀曦闭了闭眼睛,声音艰涩。
“知道骗不过我,就和我说实话吧。我已经能派上用场了。”
“你可不是能派上用场而已。”兰浩淼一脸的严肃,他已经少有对着萧冀曦摆出这幅表情的时候,与先是远赴东北而后又东躲西藏的沈沧海不同,这些年他是看着萧冀曦一路怎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也大概能猜出来萧冀曦刚才想到了些什么。
做特工,尤其是做卧底,做久了总会有些自我厌弃,兰浩淼其实也有这样的心思。他当年也算是个热血青年,要不然不会扎进军校里去,现在他常想着,当年如果没有去军校,是不会是也就不会有这颠沛艰难的一路――或许还是难,但总归身后还有个师门,有个能让自己堂皇喊一声师父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只在夜最深的时候,能看一眼那个连名字都刻不上的牌位。
“你是我们的王牌。”兰浩淼用力抓住了萧冀曦的肩膀。“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好好的在里头待下去。”
“情报真的还有用处吗?”萧冀曦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刻骨的讥诮。“日本人马上就要完蛋了,他们都很清楚,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垂死挣扎。他们守不住马里亚纳之后,就再也守不住任何一个岛,只能眼睁睁看着美军挥师本土!现在他们进攻湘桂铁路根本就没用,就算咱们的军队现在挡不住,将来日本也一定得把这些地方都吐出来,因为他们自己的地盘马上就要变成美国人的了!”
“怎么没有用?如果不是你和那个共党合作把评估报告拿出来,也许马里亚纳的战斗就会打响得晚几个月,现在的情景,早一天逼着日本人投降,我们就能少一天的损失,你告诉我,情报怎么就没有用?”对于萧冀曦对时局了如指掌这事,兰浩淼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死死地盯着萧冀曦,眼底最深处是一片担忧。
现在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铃木薰正在顺藤摸瓜,而且已经几乎要摸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萧冀曦做的那些事不过是掩护,最要命的还是铃木薰手里的那些文件。
好在萧冀曦有一点没有说错。
情报已经不再有那么重要的作用了,所以他大可安心。
兰浩淼也想过要撤退,但是发现自己没法撤退,他一旦撤退,整个潜伏组都将无法与自己的上线联络,军统在上海相当的一部分情报网络都会瘫痪,而现在正是和共党争夺情报战场的最佳时机,都知道日本要撑不住了,都知道那之后就是新的一轮洗牌,他虽然不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从来都没忘了自己在青天白日旗前头发过什么誓。
他现在留在这里,加上沈沧海帮他放出烟雾弹,就能拖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最重要的是,久一点,他就能给自己的小师弟摘出去。
程逢春也已经死了。整个师门现在能活下来的,或许就只有沧海跟小师弟两个。沧海是他的私心,而小师弟,是他的愧疚之情。
兰浩淼接到程逢春死讯的时候,一点都不奇怪,甚至在想,大师兄怎么现在才进了游击队,前些年都做什么去了。
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怆然。
他们这一门,当真是满门忠烈。
只是,又有谁会知道,谁会记得?好在他们也从不为这些,人生天地间,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给小师弟留下向上峰自证清白的机会,并且能够过得了铃木薰那一关。
萧冀曦一抬眼,撞见兰浩淼的眼神,微微一怔。
他从未见过兰浩淼露出这样的眼神。
仿佛还有一点不舍的情绪。他在不舍些什么?那一瞬间萧冀曦本能地觉着不安,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沈沧海转移走了。
“嗯,是不止最近这些事,我人在东北,不代表不能在上海搅风搅雨,你还不相信我的实力吗?”沈沧海懒洋洋地笑了笑。“没事,他从前抓不住我,现在也抓不住,你不用想那么多――这么多年了,我是不是没送过你什么东西?这个我以后用不上了,你拿着。”
她一扬手,萧冀曦下意识就接住了,等接到手里一看才出了冷汗。
“扔刀子,可真有你的。”
那是把匕首,刀刃黑沉沉的,在天光下也不显颜色。
沈沧海哦了一声,又把刀鞘扔了过来,她毫无歉意的道了一句歉。
“对不住,我忘了还有刀鞘。不过扔刀子么,没什么的,最多也就是流点血,上头没毒。”
萧冀曦几乎要被她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