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一面抢救一面说:“光知道人要死了往我们这里送,也不知道下手轻点。”
萧冀曦靠在墙边看她忙活,说你应该去找审讯的人抱怨,我在七十六号里就是个闲人。
他们就通过这寥寥几句对话熟悉了起来。
可能是七十六号里正常人终究不多,医生挺乐意和萧冀曦聊天的。
第一次知道这医生名字的时候,萧冀曦还吓了一跳。
这人名字还真有他们潜伏组的风范,只是不大像女子,读起来很有一股遒劲苍凉的意思,叫胡杨。
估计是父母姓氏拼出来的名字,挺有意思的。萧冀曦在七十六号里充分发挥闲着也是闲着的精神,和那些没什么利益冲突的底层人员都混得很熟,胡杨也不例外,反正她就是个医生,没人会为难她。
他还问过胡杨为什么在七十六号里工作,胡杨没答,还为此好几天不和他搭话。
那天萧冀曦抬来的人没挺过去,他从废弃的审讯记录里找到了这人的信息,是他们军统的人,代号叫菖蒲,真名到底没让人查出来。
是个硬汉子,扛了半个月的审,什么都没说。
在七十六号死的人都是统一的一卷席子拉去乱葬岗,萧冀曦特意领了押车的活,下葬的时候他在一边站着点了一根烟,心说当我敬你,虽然最后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
油耗子还问他怎么想起来点烟,浪费烟草。
萧冀曦又扔给他一支烟,淡淡的说他只是想盖一盖这满坑满谷的死人味儿。
油耗子笑他是穷讲究,他说大概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再和死人呆一起容易做噩梦。
反正是把这一茬糊弄过去了,萧冀曦到底还是完成了这一场只有他知道的祭奠。
他能做的仅此而已。战争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是这样无名无姓死的,他们这些活在阴影里的战士,被抓住了只能求死,等死了,连战友都不知道名字。
但他们垒起来的是一条通往胜利的路,在四万万人面前,什么样的牺牲都是无足轻重的。
后来萧冀曦还为此找了一回兰浩淼,问他没什么没安排营救行动。兰浩淼只是很无奈的告诉他,这人手里没有特别值得重视的情报,但七十六号就是认为他身怀重大秘密,所以看管的很严实,救起来很不划算。
“人命是能用划不划算来衡量的吗?”萧冀曦那时候瞪着眼睛问。
“在战争里,就能。”兰浩淼则要平静很多。
萧冀曦想,那天他应该在那个草草挖就的土坑前头多点几支烟。
倒是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兰浩淼以部门间平调的理由把沈沧溟要来了,两人见面的场景萧冀曦无缘得见,但是可以想象那必然是两只斗鸡互相虎视眈眈的模样。
等萧冀曦问兰浩淼,把沈沧溟弄去做什么了的时候,兰浩淼恨恨的说把人送到重庆去做特工训练了。
“他有这份心倒是不错,只是中统太不拿这帮临时工当回事,会的居然还是原先的三脚猫工夫,我把他打发会回老家回炉重造一下,免得出来丢人。”
重庆现在算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了,萧冀曦想到底小叔子待遇是不一样,但这话没跟兰浩淼说,顶一脑袋包回七十六号不好交代。
七十六号的日子其实照样单调,但好歹是有事可做的。比方说去租界设卡,再比如说由电讯组截获的情报指挥着,冲向某一处秘密电台。
大部分时候是徒劳无功的,有时也会抓住一两个人,任东风就会很兴奋的把人拉进刑讯室拷打。到了这一步萧冀曦就只能祈祷被捕的人嘴巴够紧,他能做的就是及时传达给兰浩淼,被抓的是什么人,由兰浩淼判断有什么人需要赶快从上海撤离,又有什么人可以填补留下来的空缺。
想象中的舍己为人,萧冀曦还没有机会去做,兰浩淼也警告过他,他打入七十六号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层难得的伪装,是军统相当重要的棋子,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救,也不会轮到他动手。
萧冀曦想,七十六号里可能是有他的同伴的,甚或于还会有中统和共党,毕竟对七十六号进行渗透,实在是能做成太多事情了。
空闲的时候萧冀曦翻阅着在审讯中死掉的那些人留在刑讯记录上的只言片语,想着这些人生前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有时候叫任东风看见了,会说他适合去档案室工作。
萧冀曦其实总是能在上海现如今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这是一种猜测,从他这段日子试图约铃木薰出来然而总是失败里觉察出来的。
八月份的时候,他终于知道铃木薰在忙什么了。
一大早进办公室的时候,萧冀曦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再仔细看看,原来是任东风一反常态的早早到了座位上,且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了?又碰上什么难啃的骨头了?”萧冀曦的迷茫是真心实意的,这两天七十六号反常平静,简直算得上无所事事。
任东风哼了一声。“碰上硬骨头倒是不怕,时间有的是,可现在上面来了太上皇,往后兄弟们的日子可就难过喽。”
“太上皇?”萧冀曦皱了皱眉头,这个词儿用的很新鲜。
“日本人成立了一个梅机关,专管上海的特务行动。上海特务行动――这不就是咱们嘛!”两个月来萧冀曦都表现得很老实,任东风对他的戒心也就渐渐低了,现在还肯和他说一些心里话。
萧冀曦恍然大悟。七十六号虽说一直被日本人管理,可也没说有专人来管。现在梅机关一成立,显然是专人专管,以后七十六号上头又添一座大山是难免的了。他笑眯眯的拍了拍任东风的肩膀。
“那是上面该操心的事儿,日本人又不会因为多弄个机关出来就削减咱们的薪水,有人跟着一起干活还不好么?”
任东风想了一想,可能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这才重新露出了一点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