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二)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落在李若水耳朵内,却宛若晴空霹雳。
“长官,她们,她们可是一早就撤了。你是说,你是说路上不安全?!” 本能地停住脚步,他迅速扭头,大声向吴鹏举询问,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瞬间涌满惊涛骇浪。
“应该不会有事,但整个华北,如今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日本特务,土匪,还有急着给鬼子带路的汉奸武装,肯定都会趁机蠢蠢欲动。” 吴鹏飞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白了他一眼,大声补充。“不过,你放心,护卫车队的,有整整一个连。跟他们相隔不远的位置,还有提前撤下去的警卫团。路上即便遇到偷袭,只要车队能坚持住半个到一个小时,就可以转危为安。”
这话还不如不说,战场上炮弹和子弹横飞,万一车队遇到偷袭,即便能在卫兵的保护下,坚持到援军赶至,也无法保证其中每个人都毫发无伤。
登时,把李若水听得愈发心急如焚。然而,他却没有办法飞过去,贴身保护心上人的安全。更不能大喊大叫,说吴鹏举危言耸听。吴旅长根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习惯于实话实说而已。虽然,实话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悦耳。
咬着牙向对方行了个军礼,李若水再度迈开脚步。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再担心,再着急,都没有任何作用。他能做的,只是尽快将自己的荣一连拉起来,尽快踏上前往邯郸的路途。那样的话,即便帮不上郑若渝的忙,至少能早点儿得到她的消息。早点儿让她知道,自己也一路平安!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神稍稍安定几分。但是,随着打开手里的第一张委任状,他的眉头,瞬间又皱了个紧紧。
一堆列行公事的文字下面,赫然写着上头给他指派的副手,姓冯,名大器。
这个真是“乱点鸳鸯谱”,他和冯大器的确都出身于二十九路军,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却算不上多亲密。特别是在得知冯大器死缠烂打追求郑若渝的消息之后,他更是刻意与此人保持了距离。
的确,在他和郑若渝眼里,冯大器只能算小屁孩儿。小屁孩儿的春心萌动,不值得太当一回事儿。但不当一回事儿,却不意味着他心中毫无芥蒂。毕竟冯大器比他只小了两岁,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应该算作成年人。
人于人之间的感觉总是相互的。李若水很难接受跟冯大器搭裆,冯大器接到委任状之后,同样觉得窝火至极。
按照他的设想,这会儿他本应该带伤出院,直奔前线,像王希声那样,舍命替全军断后。那样,凭借他的一手过人枪法和过人头脑,很快,他就能够再次脱颖而出。无论名声还是职务,都稳稳压过李若水一头。
如果他不幸醉卧沙场,那也没什么遗憾。毕竟,李若水是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往南撤,而他在倒下之前,始终用胸膛对着敌军的枪口。
在冯大器眼里,学历并不代表能力。年龄也不代表智慧和成熟。如果换了他当初与李若水易地相处,绝不会让郑若渝到军中来冒险。从时村之战那时起,李若水就有很多机会,将郑若渝送回北平的大宅院里,送回她父母之手。可李若水却故意对那些机会视而不见,故意一次又一次将郑若渝拖入险地。
这,明显是自私,而不是真爱!真爱一个人的话,应该是宁愿自己战死,也不愿意看到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甚至不希望她掉一滴眼泪。
“我去找参谋长说,要不然就去找师长,荣一连有你足够了,不需要把咱们俩都安排在这儿!” 冯大器的性情,可不像李若水那样柔和。觉得上级的安排不合适,立刻就表达了出来。
”你要是能让上峰改变安排,再好不过。但是从早晨到现在,我都没看见参谋长的影子。更甭提冯副总和孙老总。“ 李若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抛出了一个软钉子。”三万多将士,有序后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不认为,这时候冯副总还有空替你做主!“
”这……“ 如同被他兜头泼了一桶冰水,冯大器的脑袋迅速就恢复了清醒。”也,也是!“ 红着脸耸了耸肩,他非常无奈地表态,”这种时候,的确不该再去打扰几位长官。做连副就做连副吧,谁让你是大学生,我高中还没毕业呢!“
”也随你!“ 李若水没功夫去计较他话语中酸溜溜的味道,转身出门,去联络上峰指派给自己的其他基层骨干。谁料,还没等他走出五步远,冯大器忽然又在他身后大声喊道,”荣一连只是个临时编制对吧?那我就不喊你长官了。咱们俩同生共死这么多回了,你不会太计较这些虚礼吧!“
”随你!“ 李若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加快速度,远离对方,以免这个”小屁孩儿“提出更多非分要求。
事实证明,上峰也不是一味地”乱点鸳鸯谱“,除了冯大器这个连副,安排的有失考虑之外。其余四个骨干排长,却都非常妥当。
四个人都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老行伍,并且脾气都比较随和。既不会因为两个连长比他们年青,资历也不如他们深厚,就生出轻慢的心思。又能很轻松地跟归队的伤兵和那些失去建制被二十六路军临时收容的残兵打成一片。
在他们的全力协助之下,李若水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将荣一连扩充到了一个加强连规模。又花了一上午时间给每个排指定了排副和下面的临时正副班长,花了一下午时间跟各位临时军官互相熟悉,顺便鼓舞弟兄们的士气。第四天一大早,就顺利带队离开了前线。
有序、迅速、尽量不引起敌人的注意。上级给他的要求,他基本都做到了。虽然枪炮声渐渐被甩远,荣一连的弟兄们,一个个也如释重负。
正如鲁崇道参谋长数日前所说的那样,不是所有人,都像王希声一般,愿意随时为国捐躯。大部分士兵更希望活下去,活着撤到安全地区。特别是在看不到胜利希望的情况下,他们更不愿意自己的鲜血白流。
这种轻松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下一个凌晨的到来。当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几十架日军战斗机,忽然像幽灵一般,出现在了大伙的头顶。
炸弹像鸟粪般,从天空中成排坠落。紧跟着,飞机的腹部,就又喷出了疯狂的火舌。刹那间,山川河岳俱化作了修罗道场。包括荣一连在内,按照约定顺序后撤的中国士兵,如同冰雹中的麦子般,一片片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