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修我矛戟 （一）

　　“不要开枪，卧倒，快卧倒！你打不中他们！” 第一波爆炸声还在群山之间回荡，李若水已经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周围大喊。

　　天上的日军飞机为九五式，并非专业的轰炸机，载弹量非常有限，投弹准头也非常有限。但是，飞机上的八九式水冷重机枪却威力惊人。如果大伙贸然向天空对射，除了给日寇的飞机指引目标以外，起不到任何作用。（注1：九五式飞机，分为海军九五和陆军九五。陆军九五是日寇最后一款双翼飞机，配备两挺水冷式八九重机枪。）

　　然而，他的话，却没起到任何作用。刚刚打过一场胜仗的保安队员们，士气爆棚。根本不在乎他一个嘴上无毛的外来户“瞎嚷嚷”些什么，在几名骨干的带领下，毫不犹豫地举起缴获来的歪把子和各色步枪，朝着飞机拼命开火。

　　“张队长，别开枪，让大伙别开枪，赶紧隐蔽。飞机上的机枪打得又准又远！” 发现自己的话没人肯听，李若水连忙掉头冲向保安队长张洪生，“我们前天在防守南苑之时，遭遇过这种飞机。不要逞能，歪把子机枪根本打不中它！”

　　“什么，你怎么知道歪把子机枪打不中它？”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张洪生满脸怀疑，扯开嗓子大声追问。

　　“我们在训练团时专门学过，前天刚刚跟它交过手。当时不知道多少不信邪的弟兄死在它手里！” 李若水又气又急，扯着嗓子大声咆哮。

　　话音未落，身后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剧烈的扫射声。猛地有人冲过来一推，将他直接推到了山路外，顺着山坡滚下老远，摔了个七荤八素。

　　“来不及了！” 下一个瞬间，冯大器从他身边爬了起来，擦着额头上的血迹，大声说道。“他们不听，他们根本听不懂！”

　　“张队长，张队长――！” 李若水挣扎着坐起，顶着满头鲜血向山路上呼喊。

　　朦胧的泪光中，他看见两架九五式战斗机。一前一后，翘着头扬长而去，丑陋的阴影下，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诱敌之术，日军飞行员采取了最简单的诱敌之术。第一架飞机故意低飞投弹，诱骗保安队员们朝它开火。第二架飞机，则用八九式水冷重机枪瞄准了保安队员们，直接来了一次俯冲扫射。（注2）

　　“崔二，金文书――” 张洪生的声音，也在烟尘后响起，隐约已经带上了哭腔。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刚才他绝对不会多嘴去问李若水怎么知道轻机枪打不中飞机，而是在听到对方的提醒之后，立刻命令所有弟兄们分散隐蔽。而现在，却一切都为时已晚，热血上头的弟兄们，在狭长的山路上，简直就是日寇飞机的活靶子。一轮疯狂的俯冲扫射之后，谁也不知道他们当中还有几人能够活下来。

　　“分散，分散隐蔽。小鬼子飞机马上就会掉头！”

　　“分散隐蔽，别管伤员，小鬼子占到了便宜，马上就会掉头！”

　　李若水和冯大器二人的声音，先后响起，向张洪生和所有可能的幸存者，发出及时预警。

　　这一次，没人再怀疑他们的话。山路上所有幸存者，都连滚带爬地逃向周围的隐蔽处，唯恐躲得太慢，成为飞机的下一轮扫射目标。

　　“我去找若渝他们，你在这里帮助张队长！” 李若水用力推了冯大器一把，起身冲向山路的前半段。他的未婚妻和殷小柔走在队伍前半段，金明欣和王希声、袁无隅三个，应该也跟她在一起。王希声也是二十九军军士训练团的骨干，并且也经历过南苑保卫战，应该知道不能跟九五式飞机硬拼。不，他必须知道！

　　身背后又传来了发动机的轰鸣，李若水一个箭步窜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岩石下，身体纹丝不动。狂暴的重机枪声在附近的山路上响起，碎石夹着火星窜起数丈高，然后四散溅落，砸得的头顶的岩石“啪啪”做响。当发动机的声音从头顶掠过，他果断从石头口窜了出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朝山路前半段狂奔，任凭天空飞落的碎石和泥土，将自己砸得鼻青脸肿。

　　飞机俯冲扫射，不会扫到机尾后方目标，所以，当发动机声音掠过，就意味着他已经安全了，这一轮扫射，与他不再相关。忽然间，李若水发现，自己在军士训练团中，所学到的知识有多宝贵。那都是二十九军的前辈们，从一次次与小鬼子的厮杀当中，用生命和热血换回来的经验。如果吃透了，几乎每一条，都能换他一次活命。而他，在军士训练团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周围的同伴们一样懵懵懂懂！

　　“李大哥，李大哥！这边，这边！我在这边，我们都在……” 郑若渝的声音忽然穿破了机枪声和飞机的轰鸣声，隐隐传入了他的耳朵。

　　李若水又惊又喜，连忙朝声音来源处扭头。目光所及处，却除了硝烟和泥土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正当他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的时候，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忽然从右下方不远处飞了过来，正中他的脚面儿，“这边，你疯了，赶紧过来。小鬼子正愁抄不到目标！”

　　“袁胖子，大王，你们也在！” 李若水迅速扭头，高喊着扑了过去，冲入另外一个岩石的阴影之下。不光他的未婚妻郑若渝在那，金明欣和王希声也在那，殷小柔、袁无隅也在。三个女生紧紧抱在一起，两个男生也肩膀贴着肩膀，亲密无间，谁也记不得就在五分钟之前，他们还曾经争得脸红脖子粗。

　　“冯大器呢？他没受伤吧！” 根本不给李若水向郑若渝打招呼的时间，袁无隅一把拉住他，将他扯向自己身侧刚刚让出来的石头缝隙。“张队长他们呢，刚才损失大不大？我刚才看到你和冯大器拼命阻止他们开火，可是根本没人肯听。好在大王的机灵，及时把我们几个都拉到了石头下面！”

　　“刚才，刚才我觉得，即便我跟你一起喊，也不会有人听。所以只能先管他们几个女生，救一个算一个！” 分明救下了周围的同伴，王希声却丝毫不敢居功。红着脸，向李若水低声解释。

　　“谢谢你！” 李若水喘息着向他道谢，随即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未婚妻。郑若渝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恰好四目相对。劫后余生的二人都楞了楞，然后笑容涌了满脸。随即，又默契地相互点了点头，伸出手，十指紧紧相扣。

　　轰鸣声又近了，小鬼子的飞机仗着高度和速度双重优势，肆无忌惮地开始了第三轮俯冲扫射。山路上的被打得烟尘滚滚，碎石溅落如雨。

　　分散躲在山坡上各处的保安队员们，一边诅咒着小鬼子的祖宗八代，一边努力藏好各自身体。活着才能给袍泽们报仇，死了只能供后人凭吊。在武器无法伤害到敌人的时候，他们只能先努力保证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在愤怒和屈辱中活下去，在愤怒和屈辱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直到，直到某一天，让小鬼子血债血偿！

　　注1：九五式飞机，分为海军九五和陆军九五。陆军九五是日军最后一款双翼飞机，配备两挺水冷式八九重机枪。

　　注2：八九式水冷重机枪，日军配备的一种要塞用机枪，飞机上也多有安装。口径七点七，射程4200米，威力远远超过步兵常用的大正十一年式轻机枪（歪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