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与子同裳 (二)
“三十六度,比正常体温略低!” 护士长珍妮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将悲愤的思绪瞬间掐断,“张将军,你白天时需要多在阳光下运动,而不是躺在床上。打败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拿破仑将军,也难免输掉会输掉一两场!”
“谢谢!” 张自忠闭着眼睛,苦笑着挥手。
他知道珍妮是在努力安慰自己,但安稳人这种工作,显然超过了珍妮的能力范围。军人都知道,拿破仑一辈子在陆地上其实就输了两仗,第一仗输掉的结果是,他被迫宣布退位,流放海岛。第二仗宣布了他的百日复辟结束,他的生命也在随后的几年里匆匆结束。(注1:这是一种夸张说法,但拿破仑的确胜多败少。第二次被放逐后,他是被人暗中毒死。)
“将军,你不要担心外边的日本人。他们的皇帝需要德国,他们绝对不敢朝着医院内开枪!” 好心的珍妮,显然误会了张自忠的意思,一边收拾测量体温、血压的工具,一边继续喋喋不休。
“我知道,谢谢你的建议!” 张自忠又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愈发苦涩。
他的病主要来自内心的煎熬,而西医对于“心病”,除了烈性安眠药和吗啡之外,向来拿不出更好的对策。事实上,他先前之所以选择德国医院,也不完全是为了治病,而是借助这家医院,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珍妮的话说得虽然啰嗦,但至少有一句没错,那就是,日本皇帝还需要德国的支持,日本兵不敢向医院内开枪。只是,善良的珍妮,说这句话时根本没意识到,这家德国医院建立在中国的领土上。医院房顶上那面德意志国旗,居然在中国的领土上保护了一位中国将军!
“你知道就好。我明天会带人来清洗地毯,费用由你来支付!” 见自己连续几次好心提醒,都被“患者”当成了耳旁风,珍妮自尊心顿时又受了打击,嘟嘟囔囔地转身往外走。还没等她走到屋门口,外边的灯光忽然一暗,医院的院长,施耐德医生快步冲了进来。
“张,我刚刚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对被弄脏了地毯和正在忙碌的中国籍护士视而不见,他扯开嗓子,冲着张自忠大声嚷嚷,“日本人准备以这次北平事变为契机,展开全面对华战争。所有国家的调停和斡旋,都没起到效果。我们国家的顾问团,已经建议南京方面,停止所有训练,将最精锐的力量调往上海、苏州一线,以防日军从海上发难!”
“什么?” 张自忠猛地翻身坐起,两只眼睛里精光四射。“哪里?你们国家认为,日本人的下一步重点进攻方向是哪里?”
作为一名懂得政治的军人,他无比清楚这个国家最薄弱之处在哪?将近七成的工业设施,将近一半以上的经济收入,全国最精明商人、最优秀的学者和最好的大学,几乎都集中在上海、杭州到南京这个“狭窄”的三角地域。而这个国家,却根本没有一支合格的海军,来保卫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中枢。如果日本人真的像德国顾问判断的那样,将下一轮重点进攻目标放在淞沪,结果将不堪设想!
“张,我只是个医生,不是政客,也不是军人!” 施耐德向后缓缓退了半步,以日耳曼人特有的谨慎,大声强调,“我所探听到的消息,未必准确,也不具备任何时效性。”
“我明白,施耐德先生,谢谢!” 张自忠眼睛里的精光快速暗淡了下去,缓缓点点头。
对方不是个“纯粹”的医生,这点他早就心知肚明。但对方能透漏出日军的下一步进攻方向给他,已经非常难能可贵。毕竟。此时德国与日本是盟友关系,而中国不过是德国的一个合作对象。至于自己,只是中国政府之下一个地方势力的将军,更没有资格向对方要求太多。
“张,作为医生,我不建议你想得太多!” 施耐德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谨慎得有些过头,叹了口气,非常诚恳地劝告,“否则,你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只会越来越差。开心些,你们国家已经打造出了二十个整理师,另外还有二十个师的兵力正在进行现代化换装。而日本国虽然海军占据绝对优势,从海上的运兵能力却非常有限,所以,你们的赢面很大!”
张自忠点点头,没有做任何回应。如果战争结果能用数字直接运算的话,一切就都简单了。九一八事变的结果应该是日本军队被彻底赶出东北!长城抗战的结果是二十九路军和东北军联手直捣奉天!这次北平保卫战,更应该是十万中国勇士将不到两万小鬼子打得落花流水!
而事实,却与数字对比恰恰相反。东三省六年之前就丢了,长城抗战的结果是又丢了热河,这次北平保卫战,北平和天津尽落于日寇之手,但香月清司的欲壑依旧难填,正在向正西和西南两个方向发起进攻……
“看来我不该这么晚打扰你!” 见张自忠的额头上又开始冒冷汗,施耐德很尴尬地摇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放心,这里是德国人的医院,日本人再凶恶,也不敢进来胡闹!”
“谢谢!” 张自忠忽然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给施耐德行了个军礼,“这些日子,感谢你的照顾。我会尽快离开,不让你难做!”
“不,不,张,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施耐德被张自忠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连忙用力摆手,“我不是政客,虽然我们国家内部一直有不同的声音,但我本人,却真的非常不喜欢日本人。收留你在此避难,是我本人的决定,跟其他任何事情无关!你可以随便住,只要我是院长,就没人能赶你走!”
“谢谢你,老朋友。我也不是你猜的那种意思!” 张自忠笑了笑,刀削般的脸上,忽然泛起一模明亮的红光,“我已经休息得太久了,真的该走了。毕竟,我还是个军人,而我的国家,真面临生死存亡关头!”
“张,外边,外边真的很危险,你的身体状态也很成问题。并且,外边到处都是日本人在巡逻,你很难平安抵达中国军队的防区!” 施耐德越看,越觉得张自忠不对劲儿,出于医生的本能地大声劝阻。
“我们二十九军,在北平城内还留了一些暗桩,我会让他们想办法送我离开!” 张自忠笑了笑,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副官廖保贞,“他会替我去联系,趁着日本人还没断绝拉拢我出来做汉奸的念想。”
“你,你可能会死在路上!” 见自己怎么劝都没有用,施耐德非常沮丧,干脆实话实说。“或者,或者被你们政府当做替罪羊处死!”
“我是军人,仗打到这样,早就该死了!” 张自忠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刻,干瘦的面孔上,居然写满了坦然,“现在去死,已经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