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华阳太后的话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她一边在脑海里快速过一遍最?近发生的大小事, 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李大人确实是奉命出使韩国。一来?是借由郑国一事震慑韩国;二来?王上听说夏太后最?爱新郑的桃花,请李大人从新郑带回几棵桃树种在夏太后陵前;三来?也是听闻李大人的师弟现在身在韩国, 想让李大人将其带来?为大秦效力。”
一番话下来?,嬴政派李斯使韩的真?正目的被淡化了?。
江宁记得韩非子的思想中包括“君权为大,清除世袭贵族”这?一条。楚系要?是知道不会多想吗?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他?们?会坐以待毙等着被清除吗?所以她一定要?淡化韩非子的存在,稳定嬴政和楚系的关系。
华阳太后到底是历经四代秦王的老人,自然不会被她的话随便?糊弄过去。转而又从日常出发,来?求证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江宁一边笑着一定对,一边在心?里尖叫,期盼着有人来?救命。
就在这?时,清脆的拨浪鼓声在室内响起。打断了?她和华阳太后的谈话,她转头看去,只见昌平君的母亲晃动着拨浪鼓。而刚刚还坐在地?上的子婴立刻丢掉了?手?里的布偶,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跑向拿着拨浪鼓的文嬴。
“哎呦,子婴这?么厉害啊!”文嬴抱起子婴掂量了?一下,笑道,“是不是穿上伯母做的虎头鞋,就像小老虎一样强壮了??”
小家伙咯咯的笑声顿时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落在了?他?的身上,而江宁和华阳太后之间你来?我往的试探暂时休战。她看向抱着子婴的文嬴心?中纳闷,这?昌文君母子似乎对我也太好了?吧。
“小公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看便?知王后用心?照顾。”贵妇人笑道,“将来?必定是一位好阿母。”
“说来?王上和王后成?婚也有半载了?,想必也快有小公子和小公主降世了?。”
面对众人的打趣,江宁在心?里默默地?想,呵,除非我会孤雌生殖,否则还是别想了?。
不过被这?些人提醒,她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扶苏哪去了??依照现代学?者推算,扶苏应该出生于嬴政亲政前后,但这?都到秦王政十年了?,怎么还没看到人?不对,她也没看到嬴政跟那位女性亲近啊。
忽然一个?离谱的想法从她的脑子里蹦了?出来?,该不会是她的出现耽误了?扶苏娘俩的出现?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忽然有些心?虚起来?。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子婴发出撒欢的声音。一抬头就看到子婴从文嬴的怀中跑出,一把抱住了?嬴政的大腿。睁着大眼睛,等着嬴政举高高。
“王上怎么来?了??”
嬴政托住了?子婴,解释:“光禄寺做了?些点心?,想着跟王后一起享用,没成?想扑了?个?空。听人说她在祖母这?里,便?来?寻她了?。不过寡人似乎来?得不巧,打扰了?祖母和王后的聚会。”
“怎么会不巧,来?得正是时候。”姨祖母一听嬴政是来?找她的,立刻眉开眼笑,抱走?了?子婴给她和嬴政创造二人独处的空间。
江宁:“……”您也太热心?了?吧。
但她也趁此机会从华阳宫离开了?。一上马车她便?瘫软如泥,一下子靠在了?马车上的软垫上,嘴里嘟囔着:“可累死我了?。”
嬴政不免好奇:“你做什么了??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别提了?王上。”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刚给太后解释完李大人出使韩国的事情,后面就说起了?子嗣的事情。”她睁开眼睛看向嬴政:“但话又说过来?,按道理来?说王上的长子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生了?。”
嬴政侧目看向她:“所以――”
“所以王上有心?上人吗?我好去下聘啊。”
“……”
“王上?”
话还没说完,嬴政拿起了?案上的山楂糕,塞进了?她的嘴里,一本正经道:“想正事。”
江宁心?道,在封建王朝中,王上的子嗣不也很重要?吗?不过为了?嬴政的面子,她还是决定闭上嘴,不提醒嬴政。反正嬴政正值壮年,倒也不用着急继承人。毕竟感情和孩子这?种事情凭的是缘分。
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发出一种奇妙的声响,结合着马蹄的嗒嗒声,更是有一种出世悠然的感觉。
春风掀起车帘,送来?了?一朵桃花。她看着掌心?上的花瓣,不禁感叹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
艳丽的花瓣随风飞舞,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来?到了?四月的章台宫。这?一日江宁如往日一般来?到章台宫,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故人。
那人身着深蓝色的长袍,银丝勾勒出简单却又不失典雅的花纹。一把佩剑傍身,颇有江湖游侠的感觉。
“太子?”
她屏退了?随从,试探地?叫了?对方一声。
燕丹一愣,在转过身后立刻堆起了?笑脸,十分热情地?说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呢。多年不见,你也模样大变了?。”
“太子也不一样了?,”她笑了?一下,“都留着胡须了?。”
燕丹哈哈大笑:“好歹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自然要?留着胡须了?。”
在察觉对方与昔年一样,她也松了?口气。毕竟之前她还担心?燕丹对她和嬴政心?有芥蒂,见面以后会尴尬呢。如今一看,她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太子这?是要?去见王上?我可以代为引路。”
听到嬴政的称呼,燕丹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几分,语气也不似刚才热情。他?道:“已经见过了?。在交代完事宜后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
她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高兴早了?。
“当年之事王上也是……”
“不必多言,这?些我都知道的。”燕丹笑了?一下,“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向来?身不由己。很多事情都由不得我们?做主,所以也是无奈。”
她看着表情释然的燕丹,想起了?燕丹被燕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声。她想,这?世上不会有比燕丹更能理解身不由己四个?字的人了?。
“既如此,那又为何这?般呢?”
“我们?早已不是邯郸城中的那两个?稚童了?。身上背负了?太多,私情过多会影响判断,于国无利,当以斩断。”
“可是私交也未必会影响公事吧。”
“别人也许可以,但我一定不行。”燕丹脸上的苦涩转瞬即逝。他?有说:“与其关心?我们?两个?,你倒是应该想想自己。你从小就聪明?,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落在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处境吧。”
燕丹一向心?直口快,讲究一个?有话直说,但却不让人觉得冒犯。她想,大概是因为对方是真?的关心?自己。
“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明?明?不用想我跟他?一样卷进来?这?场纷争,可是你偏偏卷了?进来?。”
“真?的可以吗?”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当被华阳太后认回的那一刻,我就没办法脱离这?里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燕丹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吧。”他?又嘱咐她:“作为故人,我还是奉劝你,不要?把全部希望压在一个?王身上,否则你迟早会受伤的。”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能听到这?样的一句肺腑之言,让她心?头一暖。燕丹的话让她想起了?在孤儿院里照顾自己的哥哥姐姐。
她的眉眼柔和下来?,竟也有心?情调侃燕丹胆子大,就不怕被人嚼舌根,到时候在秦国吃苦头。
“我说的是事实。他?要?是小心?眼,我也没办法。”燕丹蹙眉,“别打岔,你到底怎么想的?”
“自然是老实本分地?做事了?。”她也是坦诚。
燕丹见状叹了?口气:“行吧。我也是看在故人的身份上忍不住地?提醒一句罢了?。往后就算你求我,我也是不会再?插手?了?。”
而后他?又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顺便?替我跟你我的老友说一声,身不由己,有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
看着燕丹的背影,她想起了?邯郸城中奔跑的小孩。在意识到再?也见不到那两个?小孩的时候,她的心?中没有来?地?涌现一股悲伤。为什么世事总是这?般无常呢?
“王后,我们?该进去了?。”宫人壮着胆子,上前告诉她,“王上身边的寺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整理好表情笑道;“走?吧。别让王上等急了?。”
第105章
章台宫中名?贵花草繁多, 而且花匠们心思巧妙,将一年四季的花草分别种在院子中,使得一年四季总有鲜花。粉嫩的桃花连成一片, 好似涂了?胭脂的云雾。
走进宫室, 第一眼便是书案上的桃花,粉色的花瓣在羊脂玉的衬托下娇嫩鲜活。在高超的插花手艺下, 桃枝与羊脂玉瓶浑然一体, 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令人忍不住地驻足欣赏。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嬴政的声音带回了她的思绪。
她转过头笑?着回应说:“觉得王上这里的插花漂亮,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改天也让对方给我的长安宫里摆上几个。”
见嬴政半晌没有回答,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该不?会?是嬴政自己做的吧?
似乎是被自己的目光太露骨, 嬴政移开了?眼睛转移话题:“见到燕丹了??”
这下她是彻底确定插花人?就是嬴政。没看出来啊,嬴政私底下不?但?会?捏小人?还精通高雅艺术,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宁。”
听到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 江宁立刻收起自己脸上的调侃, 回答起了?嬴政的问题。
“自然是见到了?。没想到一别数载, 燕太子竟也蓄起了?胡须。”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地看向嬴政。嬴政感受到了?她的视线, 转过头看她:“看我作甚?”
“自然是在想王上留胡须的模样是什么样啊。”她托着腮,认真思考,“感觉会?是跟现在不?一样的感觉。”
嬴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的脑子里都转着什么。”
“只?是放松而已。一天到晚都那么严肃,会?抑郁的。”她冲着嬴政笑?了?一下, 转过头看向窗外的桃林, “刚才燕太子让我带一句话给王上, ‘身不?由己, 也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虽然不?知缘由, 但?也依旧感到了?可惜二字,也想问一句真的只?能立于?长廊, 远远地凝望吗?”
余光中的嬴政停顿了?一下,眸中的无奈加深。在一声长叹中,看向院落中的落英缤纷。
他说:“刚刚觉得外面的桃花开得正好,便折了?几枝插在祖母留下的玉瓶中。自以为能更好地留住春色,其?实只?能更快地看到春去残败的景象。若是驻足凝望,反而还能欣赏到更长久的春色。”
桃花灼灼,犹如那邯郸中情谊,只?能留在回忆中才能常开不?败。一旦接触到现实的酷暑,便会?迅速枯萎,腐烂发臭,令人?不?再回忆。长风过境,万千花瓣追随着风的轨迹,启程去向遥远的彼方。
金乌在不?知不?觉中贴近了?地表,金色的羽毛蹭过小麦,青绿色的麦秆顿时?变成?了?金黄色。
男人?们在自家的麦田中收割小麦,镰刀在阳光下发射出刺眼的白光。而妇人?们坐在地垄上,将麦子收拢成?一捆丢在了?自家的牛车上。
“看来去年的冬天没能影响今年冬小麦的收成?。”江宁感叹,“冬天的时?候我跟王上很担心的。”
五月份左右,关中地区的冬小麦准备收割。她跟嬴政顺势跟着许青和高尧一起来看看收成?如何?。若是影响到收成?的话,需要在来年换种春小麦。
许青:“关中地区地势下凹,只?要气温不?要下降得过分,对收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反而还会?降低虫害,减少来年的虫灾。”
“今年农人?的镰刀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经过嬴政的提醒,她也注意到了?农人?手里的镰刀似乎比以往更亮了?一些。
“回禀王上,老?夫按照王后说的法子重新调配了?碳铁比例,又加了?一些方士炼丹的东西,最后做出来的农具确实比以前好用。”高尧咳了?咳。
“这是好事。不?过边陲不?太安稳,胡人?们冬天的时?候多次骚扰边境。”嬴政收回目光,“不?知用在兵器上如何??”
“太尉大人?已经着手打造了?。想必过一段时?间,王上便能看到了?。”高尧说道,“虽说胡人?时?常骚扰边境,但?近两年比以往严重了?。”
“大概是粮食不?够吃了?。胡人?以游牧为主,草场决定牛羊的肉质,冬雪决定了?牛羊的生活。近几年温度下降,牧场不?好,牛羊又在冬季大规模冻死。事关生死存亡,劫掠自然更加凶猛。”
“而且胡人?虽有王庭,但?难以御下,总的来说胡人?的管理还是依赖于?部落。换句话说,即便我们与胡人?王庭议和立誓,也会?有不?服从王庭管理的部落因为粮食问题来袭击我们。”
江宁从生存环境和游牧民族的统治方式两方面来分析胡人?侵扰边境的原因,并下定定论,在目前的情况下边境是不?会?安稳的。除非有人?能跟他们形成?盟友对胡人?进行夹击,可以令边境安稳一点?。
“没想到王后你?对胡人?这么了?解。”正在驾车的蒙毅说道,“说的话跟我父亲还有大父说得一模一样。不?过王后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顿了?一下,糟了?,忘记这次有蒙氏兄弟随行了?。被人?问起来她没办法拉他两做幌子了?。于?是,她求助似地看向嬴政。
嬴政收到了?信号,戏谑地瞧了?她一眼,替她解围:“在赵国的时?候听商贾们说的,去岁的时?候我也同王后商量过边境的事情。”
“原来如此。”
眼看蒙毅的注意力不?在这个问题上了?,她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差点?露馅了?。一声细不?可微的轻笑?声从她的耳畔划过,她转过头便瞧见了?嬴政微微勾起的嘴角,眸中浮现着星星点?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