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车的粮食被运出来,赵铭让人打开了两个箱子,让石勒看到箱子里的珠宝和琉璃。
石勒看见,忍不住打马上前几步,在吊桥前堪堪站住。
赵含章见状,伸出手让人递上来一个琉璃杯,然后冲石勒扔去。
石勒一手接住,放在掌心赏玩,“你们赵氏果然豪富,这样的好东西竟然能拿出这么多来。”
“为了送走石将军,我不得不有些诚意。”
石勒看到杯子才染上的鲜红,知道这是赵含章掌心的血,他微微一笑,“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我之间不必这样你死我活,只要你们降我……”
赵含章打断他,“石将军,若能投降,昨日我伯父便降了,而我赵氏坞堡以一千多人的人命死守坞堡不是为了到我这儿来投降的。”
石勒目光深沉的看着她。
赵含章道:“你我都知道,石将军在汝南不会停留太久的,这是中原,朝廷不会坐看中原丢失,总会派大军前来。到时候石将军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赵氏的根却在这里,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赵氏不会降。
为百年积累的名声,还有在外游历的赵氏子弟,他们也不能降。
石勒不再说话,手一扬,让人上前检查粮食。
赵氏坞堡的人紧盯着上来的人,缓缓的退下,把粮车让给他们,只是眼中掩饰不住恨意。
趁着他们检查清点的功夫,赵含章和石勒聊点天,“石将军要招兵买马靠拢刘渊,为何不去颍川,而来汝南呢?”
石勒疑惑,“颍川?”
“是啊,颍川,”赵含章道:“颍川灾情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到处是难民,去那里招兵买马可比进汝南强抢快多了。”
站在马下的赵铭额头开始跳动。
石勒:“颍川太靠近洛阳了。”
“但汝南在中原腹地,你进来容易出去可不容易,”赵含章道:“刘渊连洛阳都打进去了,还怕区区颍川吗?石将军来此实在失策,若是去颍川,刘渊恐怕还要高看您一眼。”
石勒冷笑道:“我来汝南就是刘将军指使,你一个小小女郎懂什么?”
“我虽是女郎,但我从小在祖父身边读书,自认还是懂得一点儿的,”赵含章道:“要我是石将军,我就不会想着投靠刘渊。”
她道:“羯胡一直受匈奴驱使,为下等人,石将军天纵之姿,已经在冀州打下一片天地,为何要转投刘渊呢?”
石勒并不觉得自己会比刘渊厉害,他是真心想投刘渊,不过赵含章说的话让他心里受用,于是多说了一句,“刘将军为匈奴贵种。”
“石将军祖上难道就是清贫奴隶吗?往上数几代,谁不是将王之后?”赵含章道:“我听说石将军的祖父曾是部落首领,所以您和刘渊,谁又比谁低贱呢?”
石勒惊讶的看向赵含章,他是奴隶出身,小的时候是贫农,十四岁上出来做脚夫,然后就开始被官兵们抓去做奴隶,换了一个又一个主子,每个主子都把他当牲畜般使唤,被驱使着做最苦最累的活儿。
除了几个朋友外,所有人都看他不起,这还是第一次有士族跟他说他不低贱的。
石勒感兴趣起来,干脆告诉她,“我在冀州把东赢公司马腾杀了。”
司马氏是赵氏的主子,赵氏不是忠臣吗,他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说他不低贱。
赵含章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和石勒道:“那冀州不就是你的天下了,为何要来汝南?”
石勒兴味起来,哈哈大笑道:“我沿路下来,告诉盗贼们我杀了司马腾,他们皆拍手叫好;告诉晋室官员,他们皆指着我大骂反贼,只有你,竟然问我为何不留在冀州,哈哈哈哈,小女郎,莫非你们赵氏也要反了他司马家?”
赵含章摇头:“司马腾自己就是乱臣贼子,他死了,实乃晋室幸事,石将军是忠臣啊。”
赵铭:……
石勒也愣住了,“我是忠臣?”
赵含章肯定的点头,“对,石将军若是带此功绩去洛阳投名,东海王必定要封您一个官做的。”
石勒一听,撇撇嘴道:“司马家的人,谁跟谁都是仇人,若是站在东海王那边算,我说不定还真是忠臣,原来你们赵氏是东海王的人啊。”
赵含章没反驳,而是与他闲话家常,“石将军不留在冀州,是因为成都王司马颖吗?”
石勒冷笑,“他有何可惧的?要不是苟晞……”
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赵含章就笑道:“苟晞运兵入神,听说他有‘屠伯’的名号,石将军是要暂避他的锋芒吗?”
石勒心中冷哼,屁的暂避锋芒,他是被苟晞打得只剩下一个人了,没办法才逃出来的。
本来他想直接去上党招兵买马后投靠刘渊,但逃到一半听说刘渊已经攻入洛阳,不日就要称帝开国,他想赶上热乎的,于是便也南下,直奔洛阳而来。
他一边走一边收集人手,靠着一身力气和一张嘴巴,也威胁和说服了不少人来给他当手下。
然后快到洛阳时碰到了撤出来的刘渊大军。
刘渊很高兴的接受了他的投靠,又派了他出来劫掠,他们想把豫州这一片都咬下来,以洛阳为分界点,将来东面是属于他们的,往西则还是大晋的,暂时不动。
石勒自然不可能告诉赵含章这些,但如果一个赵氏坞堡都那么难啃了,他们真的可以拿下整个汝南,整个豫州吗?
赵铭留意着石勒的神情,轻轻地拉了一下赵含章的马镫,示意她到此为止,再问下去就要坏事了。
赵含章虽然很惋惜,但依旧听劝的收住了话头。
石勒的人也检查好了,确定布袋里都是粮食,便对石勒点了点头。
石勒招手,让人把东西都抬过来,他看向赵含章,“赵娘子,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遇见。”
赵含章也道:“我也希望不再遇见石将军。”
第122章 残局
石勒带着东西离开,赵驹带着人一直跟着他们走出西平,确认他们不会再回来后才回转。
坞堡从大门前到里面的半条街皆是一片狼藉,到处是尸体和未曾干枯的血迹。
等石勒带着乱军走远,坞堡里才有轻轻地哭声传出,这一声哭很轻,却又很重,好似在众人耳边炸响,点开了一个开关,坞堡里顿时哭声震天,到处是呼唤亲人的声音。
赵铭身子也晃了晃,赵含章跳下马扶住他,“伯父?”
赵铭表示自己没事,他看了一眼赵含章的手道:“去包扎伤口吧,我来善后。”
赵含章没有推辞,让秋武带人帮他们打扫战场,她则大步回坞堡。
赵含章加快脚步,小跑着上城楼,才上到一半,迎面就碰上了往下跑的傅庭涵。
傅庭涵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上下打量她,拿起她的手打开看,见她虎口崩开,手掌磨得都是血,就拿出手帕为她简单的包扎按压住,“走吧,带你去看大夫。”
大夫很忙,赵含章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后和傅庭涵道:“比我重伤的不知多少,先让伤重的吧,我们自己回去处理。”
傅庭涵想了想后点头,和大夫要了一些处理伤口的药,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就帮她处理起来。
他动作不够熟练,但很细心,将她手掌中磨开的皮肉也抚整好,这才开始上药。
傅庭涵一直留意她的神情,“不疼吗?”
赵含章笑了笑,“疼,但都还在忍受范围内。”
傅庭涵道:“你下次别和人硬碰硬,身体的力量是可以通过技巧成倍释放的。”
赵含章便感兴趣的问道:“你知道怎么释放?”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理论上是可以的,这个时代肯定有武功高强的人,他们肯定知道。”
赵含章点了点头,看着手掌中的伤道:“我倒是知道一些,这具身体的忍耐性还是差了点儿,不过她还小,可以锻炼。”
傅庭涵看着她。
赵含章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如果不是足够了解你,我都要怀疑你要造反了。”
赵含章似笑非笑道:“从未顺从过,何来造反呢?”
傅庭涵一想还真是,他们的身体不论,心理上,从没有认同过晋室和司马家,所以不管他们做什么,也就算不上造反了。
傅庭涵:“那你目前最大的目的是什么?”
赵含章道:“这里距离洛阳不远,又良田众多,所以我不打算换地方了,我想把豫州一带控制在手中,这样我们就能够偏安一隅,要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我们也能很快的到达洛阳。而且,”
她顿了顿后道:“或许很微小,但我依旧希望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尽可能的多庇护一些人。”
“不仅是自己的家人和亲族,还有外面那些无辜被卷入战火中的人,”赵含章轻声道:“人的一生很苦,而这个时代的人更苦,难得投胎成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我希望他们短短的一生里可以少一些苦楚,哪怕只能让他们多一点点快乐和安定,至少临走前能够让他们不那么遗憾。”
傅庭涵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有泪光闪动,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和你一起。”
“好,但傅教授,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放开?”
傅庭涵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抓住了她的伤口,连忙松开,见才包好的布条上又渗了血迹,忙拆开,“我重新给你包扎。”
赵含章坐着让他重新包扎,见他眉宇紧皱,便安慰他道:“其实也不是很痛,就跟蚂蚁咬似的,真的。”
傅庭涵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赵含章挑眉,轻声念道:“庭涵?”
傅庭涵只觉心一跳,耳朵尖微微发红,他“嗯”了一声后应下,继续垂眸给她包扎伤口。
赵铭找过来时便见到俩人坐在一起,傅庭涵低着头认真的给赵含章处理伤口,他那侄女则愣愣的盯着傅大郎君看。
赵铭走上前去,见俩人都没发现他这么大个人到来,便重重的咳嗽一声。
赵含章回过头看他,“伯父,伤亡清点好了?”
“还没有,”赵铭道:“我派了人去县城打探消息,如今人回来了。”
赵含章立即问,“情况如何?”
赵铭叹气道:“县城被攻破了,县令……殉城,如今乱军正在城中劫掠。”
赵含章抬头看向赵铭,“所以伯父的意思是?”
“族里想要派人去救,”赵铭坦诚的道:“需要和你借兵。”
他道:“虽然我们不住在西平县城中,但整个西平都是赵氏的根基,那里面也有我们的亲眷,我们不可能任由西平被劫掠,这也是我赵氏的职责。”
赵氏是西平最大的士族,他的姻亲不仅遍布西平县,整个汝南都有他们的亲戚。
如今在城中的也不知有谁的女儿,谁的外孙,谁的岳父与大小舅子,不管公私,他们都要想办法救的。
赵含章和柴县令借兵,为的就是支援西平县,而且她的确也要把敌人都拦在西平,不让他们进上蔡一步,再扩大战火,因此直接问道:“乱军有多少人手?”
“有从县城中逃出来的人说,不过一千多人,”赵铭道:“我以为他们至少可以守几天,只是没想到很快就破城了,一是因为县城驻军不多;二是因为西平久居关内,城门久不修缮,很快就被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