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赵济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
因为疼,他躺在床上也忍不住唉唉的叫着,从宫里回来的赵仲舆过来看他,眉头紧皱,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与你说过多少次,近日不要乱跑,老实待在宫里,我让人给你分派了这么多工作,你为何还在宫外?”
赵济要是在皇宫里,苟纯敢对他动手吗?
郓城的皇宫是改造的,并不大,不仅是帝后皇妃们的生活区域,也是百官办公的地方。
所以衙门和衙门间间隔很近,都是官员。
苟纯虽然大胆,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还有禁军侍卫呢,在宫中动手,禁军侍卫是可以将其定义为对皇帝有威胁,然后格杀对方的。
赵济是在宫外大街上被打的。
赵济眼睛还青肿着,整张脸几乎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他勉强睁开眼睛,愤恨的问道:“父亲,苟纯可拿下了?”
赵仲舆没有告诉他苟纯人跑了,甚至连惩罚也没有,而是道:“放心,苟纯兄弟俩都不会好过,你先养好身体,这几个月少外出。”
赵仲舆起身,看到床脚的冰盆,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伤重,不能受寒,让人把冰盆撤了,要是热,就让人给你打扇。”
又道:“如今陛下倡俭,我们家中也不可过于奢靡。”
赵济满怀怨气的问道:“俭约?省下来的钱是给苟晞挥霍,还是供养赵含章?”
赵仲舆勃然大怒,“闭嘴!在这郓城中,你少提三娘的名字!”
“为什么不提?凭什么不提?您都来给她当人质了,我竟连她的名字都不能提吗?”说起这个,赵济就很愤怒,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赵仲舆来郓城是当人质的,他还以为这是父亲选的一条路,一条可以和赵含章相抗的路。
到了郓城后他还被授予官职,士族们也慢慢接受了他,日子竟比在洛阳时还好,他觉得他父亲这次的选择没错。
直到他听到两个醉酒官员的言语,他们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好胆,从前竟是他们看错了他,或许是真有误会,当年的确是意外遗失了赵公棺椁,不是有意。
“若是有意,上蔡伯今日又怎会来郓城给赵刺史当人质呢?”那个官员醉得歪倒,一边扒拉他一边笑得朦胧,“你们赵氏有赵含章在,十年之内可无忧矣,不似我家,族人离散,如今都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此一生不知可还能再相见。”
说着,说着他就大哭起来,扒拉着赵济哭道:“上蔡伯呀,你赵氏族人好命啊,前有赵公铺路,后又得了赵含章这样的人才,赵尚书也不拘于族长之权,肯为后辈献身,你就是死了,此一生也无憾矣。”
说完不顾赵济空白的脸,自己倒了一碗酒,豪爽的道:“来,我敬你一碗,哪天你若是死了,即便我不能上门祭奠,这一碗也算是祭过了。”
赵济当时又怒又惊,吓得一把将人推开。
第650章 惊吓
身边还有一二个稍微清醒些的酒友,连忙拦住道:“慎言,慎言,周昌,你吓到上蔡伯了。”
醉倒了的周昌就哈哈大笑道:“吓什么,人生自古谁不死?要我说上蔡伯还好运呢,至少已经知道了会怎么死,不似我等,何时死,死于何法,全是未知,这才是大恐怖。”
他被推开,本就是半趴在地上,这会儿干脆瘫倒,摊开手脚呈大字一样躺在地上,毫不在意脑袋都在席外,睁着大眼睛看屋顶上的房梁,眼中带着旁人看不到的哀伤道:“这世道,死已不惧,惧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
“第一等死法,当为国而死;第二等死法,是为义而死;第三等嘛,便是为家族,为家人而死。”他羡慕的瞥了一眼赵济道:“上蔡伯和赵尚书在郓城为质,最次也是为家族而死,能死于第三等死法,这一生也算无愧。”
他道:“不似我等,想想跟着东海王出走的那些人,这么多才俊,就这么莫名其妙亡于石勒手中,他们的死于国于君,于这世人全无用处,枉死啊,枉死啊……”
赵济脑袋隆隆的响,全程别的什么都没听到,就听到了一个“死”字,他跌跌撞撞的跑回家,想要问一问他爹,他们来郓城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来给赵含章当人质的?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被逼无奈,他是,父亲也是。
吴氏被赵含章逼死,他的儿女被逼着送回西平,他以为他们父子要做的是借助皇帝的权势从赵含章手上夺回赵氏,夺回赵家军,他以为……
他有很多以为,可今日看,竟然全都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但他回到家中,看到赵仲舆好似老了十岁的模样,再看他眉头紧皱的伏案工作,他突然就不敢开口了,他怕从他父亲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
所以赵济一直未曾说出口,但他内心早在不知不觉间认同了周昌所说的那点。
尤其是在明预离开后,他更加确定了,他爹没有想着把赵氏从赵含章手上夺回来,而是在帮她,帮她收拢人才,争权夺利。
而这一切,父亲不仅没有告知他,反而还瞒着他。
赵仲舆回身看向他,最后紧紧地抿住,他走上前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道:“你知道自惠帝登基以后有多少世家贵族被灭族吗?你知道新帝登基来的这三年有多少显赫世家离散,从此分崩离析?”
赵济被他的诘问震得连连后撤,后背一下靠在了床板上,讷讷不得语。
赵仲舆目光渐渐凌厉,脸色越发沉肃,他紧盯着儿子道:“我且问你,三年前,赵氏比之卫氏如何?到今日,赵氏比之卫氏又如何?”
“我们赵家只是伯爵,得封一个上蔡县而已,而卫家封邑兰陵,是为兰陵公,就算东海王想要扩充自己的封国,改封卫璪为江夏郡公,他卫家权势名望也都在我赵氏之上。”
“你大伯在时还能苦苦支撑,有他的美名在,世人便知有西平赵氏,而他一走,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西平赵氏?族中子弟定品出仕,还有多少人能借此名望?”
“而卫氏有卫璪、卫玠两兄弟,三年之前,赵氏和卫氏之间,谁会更看好赵氏?”赵仲舆步步紧逼,“可现在,卫玠为保家族,带着母亲族人南下,不闻音信,而跟着卫璪留在陛下身边的族人离散,到现在只剩下卫璪和一二房族人苦苦支撑,若没有赵含章,若没有赵家军,你以为赵氏的日子能有多好过?”
赵仲舆之所以拿卫家和赵家来对比,是因为赵长舆和卫玠祖父卫瓘关系极好,两家在赵长舆还在时算得上是通家之好。
卫瓘比赵长舆年长,却正好同朝为官,武帝时,赵长舆反对惠帝登基,提议武帝另立太子,当时卫瓘是太子的老师。
但他这位老师也认为太子太过质朴,不同意他继承皇位,和朝中诸多大臣一起提议换太子。
可惜,武帝一意孤行。
有一次卫瓘醉酒,假借眼花朝太子射箭,因而和惠帝贾后结仇。
惠帝登基以后,贾后便陷害他,差点儿把他抄家灭族了,虽然最后没灭族,但也冤死了不少人。
当时赵长舆也在清算之列,不过他守母孝,提前带着家小回西平,躲过了一劫。
后来卫家被平反,这才重新回到世人视线中,可家族势力却被狠狠削弱。
赵长舆在时,赵家因为有他在,所以权势名望都略胜卫家一头,可赵长舆一死,赵家嫡支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子弟。
赵治早死,赵济丢弃棺椁名声坏透,剩下赵奕名声不显,赵二郎是个傻子,而卫家却有声名远播的卫玠,卫璪虽没有他弟弟俊美,一手书法却也令人惊叹,兄弟俩都有名望。
谁不觉得卫氏将来前程必在赵氏之上》
可短短三年,天翻地覆,卫氏离散,而赵氏还稳稳的站在豫州这片土地上,再没人敢轻易断言,赵氏会在卫氏之下。
见儿子面色发白说不出话来,赵仲舆便直起腰来,冷冷地道:“所以,为了家族,这个人质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你要想活久一些,在这里就少提赵含章,你不提她,没多少人能想起你是人质。”说罢,赵仲舆转身便走。
到了门外,他招来伺候赵济的下人,吩咐道:“好好伺候他养伤,外面的事不要告诉他,在他的伤彻底好前,不许他出门。”
下人们应下。
赵济躺在床上,胸膛剧烈起伏,心绪混乱,犹如一脑子的浆糊,啥也想不出来。
被送往洛阳的明预脑子却很清明,精神也不错,路上多为旷野,许久才能看到一点人烟,人也不多,加之散落在地里劳作,看着更少了。
但明预依旧会偶尔停下,走下马车朝地里走去。
护送他的元立等人也不拦着,他让停就停,赵铭吩咐过,一路上让他们听明预的吩咐。
地里正在收割的粟。
明预走到地里,正埋头割谷子的人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见有人带刀,立即戒备的看着他们,“你们是何人?”
他虚张声势的扬着手中的刀道:“卫所离我们这里不远,我们一叫,驻兵就能过来。”
明预温和的笑道:“老丈不要误会,我们只是路过,烈日炎炎,带的清水不够,所以想要和您借一些。”
第651章 民心
对方上下打量了一下明预,见他身后的护卫虽然强壮,但他本人很文弱的样子,脸色还有些发白,一看就是身体不好的样子。
于是他放下心来,转身去田埂边拿了一个大竹筒过来,“喏,这一筒水给你们。”
明预接过,拧开自己的水囊往里灌水。
灌满以后将竹筒交还给农人,他低头看了眼谷子,不由的伸手摸了摸,叹息道:“这谷子穗长一般啊,是因为错过了农时吗?”
他道:“我是从陈县过来的,那头谷子早在上旬就收完了,这边好像迟了有十天。”
提起农事,农人便也忍不住话多了些,而且明预灌了水,看着就真是来借水,又是从陈县来的,所以他也友好,“唉,今年开春都还在打仗呢,幸得赵使君宽仁,给我们发了种子和农具,让我们安心耕种,不然今年连这点谷子都没有。”
他已经很满足了,“我今年种了五亩谷子,不是很多,但全都收割下来也能撑到明年入夏,今年使君还要给我们小麦种子,待到秋天就可播下,明年入夏便能收取,正正好,没有意外,明年或许不用受青黄不接之苦。”
“这五亩收成皆是你的吗?我记得朝廷有律,成丁要缴纳税粮四斛。”
“不不不,”农人吓了一跳,连忙挥手道:“使君厚德,今年只让我们一户缴丁税两亩,次丁和丁女都只缴一亩,我就只有一个媳妇和孙子,孙子还小,连次丁都算不上,所以我家只需缴三亩的粮税。”
他摸了摸心口道:“郎君莫要提四斛,我现在一听这个数就心慌头晕,前年和去年,朝廷先是收了我家六斛粮,然后又说我那六岁的孙子也是丁男了,又要收四斛,没多久,朝廷要出兵打豫州,又每户收了两斛。”
“去年,洛阳灾荒,我等本就艰难了,朝廷说要供养陛下,又每户加收一次税粮,我家又去四斛,唉~”农人叹息道:“但听说那粮食也没到皇帝手里,东海王自取,带着人就跑了,我们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一丁口粮也没有,连粮种都吃了,便没跟着跑,想着也都是死,不如死在家乡好。”
“好在老天爷终于睁眼,赵使君来了,”农人忍不住露出笑容,“赵使君说了,武帝陛下的占田令极好,她也会遵照此命而行,但此法有一点不好,就是占的田亩数太多,缴纳的赋税也多,而一丁男显然是种不了这么多田地的,所以她下令,所有丁男丁女皆依照占田令占半数田,赋税也减半收取,今年日子难,所以更少,我家就只需缴纳三亩的田税。”
他扬起大大的笑脸道:“只缴两斗四升。”
明预也不由的跟着露出笑容,“这个税额的确不重,恭喜老丈了。”
农人咧开嘴笑,“同喜,同喜。郎君从陈县来,那是使君的同乡了,可是来投奔使君的?”
明预笑着点头,“我不是豫州人,对赵使君之名却也如雷灌耳,我心悦之服之,所以来投奔。”
“那您就来对了,我们使君是个厚德宽仁之人,对我等贱民都如此好,更不必说对下属臣僚了,听闻凡有大才者,一进洛阳就能分到屋舍田地呢,那田地还有人帮着耕种。”
“就是一般才德的人也能从县衙里赁到很便宜很便宜的房屋,花销一点儿也不大。”
明预笑着点头,“我也是听人如此说,这才来投奔的。”
农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他仆从健壮,还有车马,便觉得他身份不低,学识肯定也不低,于是想要结个善缘。
他转身从他的木桶里摸出一个荷叶裹的东西来,打开,里面是干饼,他忍痛给了明预一个,笑道:“郎君饿了吧,这个给你吃。”
明预知道口粮有多重要,连忙谢绝。
农人就强硬的塞他手里,道:“这是掺了豆粉做的豆饼,不值什么钱,吃吧,吃吧。”
他笑道:“我家谷子也收了,晾晒个几日就能吃,家中暂且不缺吃的了,您放心吃。”
明预这才接过,他咬了一口,没有想象中的坚硬,也不是特别难吃,还有股豆香味,吃着倒跟麦饼有一点点相似。
明预细细地嚼了嚼咽下,笑问:“这就是用豆粉做豆饼?”
“是呀,豆粉做的,我家今年也种了三亩豆子,前不久都收了,已经晒干,可惜我们这里没有水磨坊,也没有水榨坊,只能自己打磨豆粉,不然送到水磨坊里,很快就磨出粉来了。豆子榨的油也极好吃,唉,我等只有幸吃过一次,榨油需要大力气和大人工,我家人少,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弄。”
明预也知道豆子榨油之法,是从豫州传出来的,听闻是赵含章的作坊里偶尔做出来的,她并没有隐瞒榨油之法,反而传得天下人皆知。
他和阎亨私底下找人试过,用豆油做菜的确别有一番风味,所以也在兖州开有几个作坊,专门与人做榨油的生意。
“附近县城中没有榨油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