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邪功让他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麻木地去回忆,细细感受着胸腔窒闷的疼痛。
他还记得,母后是如何带着后宫的妃嫔和所有不愿受辱的宫女自缢。她们的尸体挂满游廊。他一边哭一边往前奔跑,风卷着血腥味,也让她们的尸体轻轻地摇晃,衣摆拂在他的头脸。那条游廊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目之所及,都是游廊两侧一张张或熟悉或见过的闭目苍白脸庞。
他还记得,在那些饿肚子的日子里,乳母是如何偷偷割肉喂他。
他记得,姐姐总是能弄来吃的。糖饼、包子、麻花,甚至是糖。只是姐姐每次跑来给他带吃的时,身上的衣服总是乱糟糟的。那个时候他还太小,根本不明白姐姐身上乱糟糟的衣服代表着什么。那一年,姐姐不过十岁而已。姐姐笑着问他糖甜不甜,他点头说甜,只是就一块,太少了。姐姐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哄他,说第二天会给他带更多的糖。
没有第二天了。
第二天,姐姐没有回来见他。她的尸体被送回来。他想跑过去见姐姐,被乳母哽咽抱在怀里,纵使他怎么哭怎么求,乳母也不准他去见姐姐最后一面。
他也记得,卫氏人筹划半年之久的逃走计划。计划失败了,马上要过桥了,可那些人很容易追上来,将他们堵在桥上。
那些人围上来,嘲笑着他们的垂死挣扎,他们命令卫氏人将太子交出来。不交?那个男人笑着数数,每数一声,便杀一人。
他被并不知道名字的人护在中间。没有人把他交出去。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个个倒下去。后来,他被人捂住了眼睛,不准他再看。
慌乱中,与他同岁的表哥凑到他耳边说:“你不能死,你是我们的太子!”
然后,表哥哭着跑出去,说他是卫珖。
卫氏人围在一起,与追上来的人周旋,他们故意激怒大齐的士兵,献出自己的性命,让他们虐杀。为的,就是站在后面的人,悄悄脱下衣服,编出一条结实的长绳,绑在他的身上,将他一点点送到悬崖之下。
若太多人也跟着逃下去,那样太显眼了。其他人都没有下来,用自己的性命给他拖延时间,告诉他一直跑一直跑,就会看见接应他的人。
他听着那些人虐杀的笑声,哭着往前跑,跑啊跑,跑得丢了鞋子。他好像在地狱里奔跑。
的确,他得救了,见到了接应他的人,他的父皇。
可是父皇变成那个样子,他快要认不出坐在轮椅上满身烧伤的父皇。记忆里的父皇,仁慈、和善、俊朗的五官永远带着笑。可是接下来的十年,他唯一的亲人,将他推进另一个地狱里。
父皇成了那个样子,知道自己不能复国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父皇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嘶哑的嗓子对他吼,一边一边告诉他要复国!
复国!复国!复国!
复国?呵。裴徊光冷笑。
父皇疯了。他却心里很清楚,复国是不可能的。
卫氏人都死光了,还哪里有国可复?
可笑。
至于吗?
将所有卫氏的人关进玱卿行宫,不惜花费一年之久,将卫氏人从五湖四海抓回来。即使,有些并非是皇室之人,只要姓卫,就会被抓过来。卫氏,一个不留,势要彻底抹除这个姓氏。
至于吗?
裴徊光慢慢抬起头,用猩红的眼睛望着逐渐朝他走来的沈茴,低哑开口:“娘娘做错了。”
他不要复国。
“咱家穷其一生所为的,不仅是齐氏惨死个干净。更要齐氏王朝恶行丑态罄竹难书,万万年之后的后辈指着史册继续谩骂,遗臭万年。”
“不够。”裴徊光疲惫地低笑着,“咱家与娘娘说过,皇帝谁当无所谓。下一任皇帝必然是昏君。娘娘让齐煜当皇帝,才是真正与咱家走到了对立面。”
沈茴垂目望着裴徊光。她问:“你每个月十五应当很重要吧?”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笑笑:“是。每个月十五,咱家内力尽失,体弱无力,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原来是这样……”沈茴轻声呢喃。
裴徊光拉过沈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所以,娘娘可以轻易杀了咱家,就像杀了皇帝那般,刺下去,为民除害。”
他自嘲一笑:“别刺歪。”
沈茴挣开他的手,用湿凉的手心轻抚他的脸颊。
“我知道了。”她说,“那以后每个月十五,我保护你。”
第170章
“那以后每个月十五, 我保护你。”
裴徊光觉得自己的听力恐怕出了问题,他望着面前的沈茴,低低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渐渐低下头垂下眼, 不再看她。
——太好笑了吧。
沈茴没有再立刻多说。她慢吞吞地在裴徊光身边的玉阶坐下来, 然后吃力地去拧凤袍宽大的缎袖。
水声滴答,一滴一滴落在玉阶上。
沈茴小小声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继续吃力地去拧袖子上的雨水。
暖白的玉阶上, 聚了一小汪水。
裴徊光终于再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费劲拧袖子的纤纤素手在微微地抖。
沈茴手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厚皱的袖子怎么也拧不干。身上很冷, 那雨水浇在她身上, 直接浇进了她的骨头里。
拾星应该回去将汤药煮好了吧?盥室也当收拾好了吧?
沈茴疲惫地站起来,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大殿。明天早上, 她将带着齐煜来到这里, 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明天, 也是不能放松歇息的一天。而且还要很早起来。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她回到浩穹楼之后, 收拾准备之后, 就要再来这里。
沈茴侧转过头,望向裴徊光, 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沈茴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裴徊光视线下移, 落在沈茴染着鲜红甲脂的手指头尖儿, 说:“娘娘的手还是干干净净的好看些, 以后不要染这些东西。”
他从龙椅里缓缓起身, 将小臂递给沈茴,让她搭。一如,两个人刚刚接触的那段时日。
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沈茴将手心实实压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拖着湿重的凤袍,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
“阿茴……”裴徊光忽然唤了她一声,声音很轻很轻。
沈茴转过头望向身侧的他,裴徊光目视前方,唇线抿着,好像刚刚只是沈茴的错觉,他什么也不曾说。
沈茴收回视线,望着前方盘龙卧云的鎏金重门,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徊光。”沈茴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这次换裴徊光侧首望向沈茴的侧脸,她目视前方,唇角轻轻勾着一点笑。
两个人终于走到厚重的殿门前,沈茴慢慢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裴徊光,安静地等待着。
外面隐隐还能听见羽林军的马蹄声,还有朝臣说话的声音。那些臣子还没有离开,有的拉着自己家的女眷询问之前殿内的情景,有的臣子三五个聚在一起低声相商。
隔着一道厚厚的殿门,外面能听清的、不能听清的声音越发显得杂乱。
“齐煜会被带离娘娘身边。”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垂眼开口,不去看沈茴。
“好。”沈茴的回答一点犹豫都没有。
裴徊光有些意外,转眸望向她,望见沈茴噙着笑的明眸里一片温柔。沈茴踮起脚尖来,凑到裴徊光面前,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说:“劳烦掌印大人帮哀家推门?”
她的唇很凉,不是平日的温度。
裴徊光抬手推门,两扇门朝着两侧缓缓打开,沉重的殿门发出闷闷的声响来。
殿外的人不由自主抬眸望过来。
外面小声议论的臣子们总是不得不谈起裴徊光的态度,如今总算再次见到了裴徊光出现。
沈茴轻轻舒出一口气,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缓步往前走。无视落在她与裴徊光两个人身上的目光,沈茴神色如常地朝凤辇走去。一直走到凤辇旁边才停下来,由着裴徊光扶着坐进凤辇里。
在所有人的审视下,沈茴刚坐下来,便转头望向裴徊光,开口:“掌印随哀家去一趟浩穹楼。”
她语调缓慢,吐字清晰,被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的目光不停在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身上换来换去。明明不过片刻之间,却好似过了很久,裴徊光开口:“起驾。”
凤辇被抬起,朝着浩穹楼走去。裴徊光亦跟在凤辇之侧。
·
浩穹楼里的人都忙碌着,就连今日没去金露殿的灿珠也没闲着。她听小太监说沈茴淋了雨,也没等沈茴回来,已经先将驱寒的汤药熬好了。
沈茴的凤辇回到浩穹楼。沈茴缓缓探出手来,搭在裴徊光递来的小臂上,走下凤辇,由裴徊光扶着进楼。
刚刚走上二楼,裴徊光弯腰,直接将沈茴抱起来,快步往楼上走,一直将她抱进寝殿里。
灿珠将宫人都遣了,赶忙捧着驱寒药快步朝坐在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视线落在灿珠行动不便的身体,蹙眉说:“你慢些走!”
灿珠没当回事,仍旧是迈着很快的步子,一边朝沈茴走过去,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盥室都准备好了,热的夜宵也备好了。娘娘先喝一点驱寒的汤药。”
沈茴双手捧着药碗。汤药的热隔着瓷碗递到沈茴的手心,冷得不行的沈茴立刻舒服地“唔”了一声,立刻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裴徊光拿了件厚厚的外衣裹在沈茴的身上,只待她喝了药,立刻带她去盥室泡热水澡。
沈茴刚喝了几口驱寒汤药,停下来,对灿珠说:“再去端一碗来给掌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灿珠也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好,转身往外走。
沈茴又叫住她,让她吩咐下面的小宫女多煮些驱寒汤药,给所有宫人都准备一碗。她还吩咐灿珠不要自己做,让下面的人去做。
等灿珠出去,裴徊光望着大口大口喝药的沈茴,说:“即使是十五,咱家也不会像娘娘这样娇贵。不喝。”
沈茴没说话,她抬手攥着裴徊光潮湿的衣襟,拉着他弯下腰来,然后她仰起脸去吻他,将口中含着的一大口驱寒药尽数送进裴徊光口中。
第一丝苦药入口,裴徊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将沈茴推开,沈茴反倒手心压着他的后颈,强硬地喂给他。
没多大的力气。可是,倒像是她使出的全部力气。
沈茴松开裴徊光,将手里那碗还剩了一点的汤药塞进裴徊光手里。她听见了沉月和平盛的声音,她坐直身体,提升让他们进来。
沉月怀里抱着一个小册子,知沈茴的身体扛不住,言简意赅地禀话:“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将今日殿内所有人的反应记下了。”
沈茴点头,懒倦地吩咐:“派人盯着一切流言。格外盯着今日冲上去弑君的女眷们回家之后如何被家人对待。”
“都提前吩咐了。”沉月语气有些焦急,“娘娘宽心!”
平盛也不似往常多话,只说:“娘娘所料不错,的确有臣子想趁夜离开关凌。周将军已经提前守着城门,他们出不去。”
周将军,既周显道。贤贵妃的兄长,也是真正掌管羽林军的人。今日之所以是周显知带着羽林军进宫,正是因为周显道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垂着眼睛,望着手里捧着的药碗,听着这两个人的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