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郡主感念大师孝心,准备亲自为令师尊开膛破肚,尽量让刀口整齐美观一些。事毕,若有缝合条件,我会让他复原如故。”
好端端一句话,因为开膛破肚,无端添了些压抑。
可是,用开膛破肚形容,并没有错。
要取出道常藏于腹中的先帝血书,就必然要这么做。
觉远叹息一声,默默启开“仙室”机括,“请!”
门开了。
仙府里的陈设简陋得让时雍诧异。
没有陪葬品,只有一个靠着石壁的蒲团,上面盘腿坐着一个白眉长须宝相端庄的老和尚。
室内有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道常的法身未腐,僧袍袈裟,手捻佛珠执佛礼,看上去栩栩如生,仿若熟睡。肉眼看去,脸上肌肤尚有弹性,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人。
“师尊――”
觉远跪拜在地。
“徒儿来看你了。”
蒲团上的老和尚阖目端坐,靠着墙壁纹丝不动。
时雍看觉远悲痛欲绝,上前叹息,“大师,咱们还是不要担搁时间为要。”
又转头看赵胤,“我们开始吧。”
赵胤来前,并没有想到要让时雍亲自抄刀。可是,刚刚进入墓室,时雍一句“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就生生问住了他。
顺天府第一仵作的女儿,做这些确是拿手之事。
“相信我。”时雍瞥一眼赵胤微拧的眉头,又压低嗓音,“我便有不悦,也不会对死者不敬。我是一个专业的死者,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不是不信你。”赵胤握住她的手,抬起,看看她白皙的掌心,轻慢摩挲。
尚未说话,便听时雍道:“没事,我戴手套。之后也不会影响你的手感。”
“……”
赵胤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圆寂仙府”里空气不够流通,赵胤没有允许觉远带香烛祭拜,因此,在时雍为道常开刀取物的时候,觉远便直挺挺盘腿坐在道常圆寂的法身跟前,轻敲木鱼,吟唱经文。
谁能想到?
一代高僧,算天算地算国运算人间……
最后,竟免不了法身被开膛破肚的下场。
第810章 真实非虚
四周寂静无声,时雍低垂着头,口念“阿弥陀佛”划开了第一刀。
实际证明,时雍是执刀取物最合适的人选。
她没有破坏道常和尚原本的位置,甚至连身体的姿态都不曾改变,只是让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扶好道常法身,便很快取出了腹中之物。
时雍熟悉人体结构,下刀不偏不倚,没有伤及他处。
没有想到最先取出来的全是药材,最后才在一个角色里摸到一个细条的铁器。
这和尚死前曾多日辟谷,不吃不喝,只狂吞防腐药材。
为了保存法身,也是受了老罪了。
时雍依照事先对觉远的承诺,将药材推回去,又在蒲团基座和石壁下方找出许多用以防腐的药材,塞入道常的腹中,然后拿了针钱,细细缝合回去,再为他穿好僧衣披上袈裟,这才抬头看向道常的脸。
“法师,多有得罪。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望你原谅则个。”
对这个道常和尚,时雍是有恼,也有些隐隐的惧。
对奉天殿上听来的故事,时雍半信半疑。但是,不论如何,这个和尚也算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她和赵胤的命运,让他们蹉跎了这么多年。
对这种有本事的人,还是勿要得罪为好。
哪怕他已经死了。
因此,时雍又双手合十,对道常法身拜了拜,这才将那个铁器放到谢放摊开的手上。
“取开看看。”
……
铁器并不好启开,这是一个精致的鲁班锁。
谢放一头雾水地看了半晌,不得其法,只能求助地看着觉远。
“大师。”
觉远还盘跪在地,敲着木鱼念着经,仿佛沉浸其中……
赵胤看他一眼,从谢放手上接地那铁器,端详片刻,也不知怎么摆弄的,几个旋转扭动,只听得轻微的“嚓”了一声。
铁器开了。
赵胤道:“风灯。”
谢放屏紧呼吸将风灯拎近,时雍也凑近了些许。
赵胤平静从铁器里抽出了一张用油纸包裹的书信,慢慢展开……
风灯忽地闪烁,众人猛地色变。
那是一张明黄色的纸。
纸上,有陈旧的压痕和斑驳的印迹,却无一个字。
但是在页末,却明晃晃地盖着两个印鉴。
一个是大晏玺宝,一个是永禄帝私印。
千辛万苦找到的东西是空白的。时雍和赵胤想了各种办法,想让书信还原,都没有结果。
回到庆寿寺的禅房,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赵胤派了人速往京城传信,自己带着时雍在庆寿寺借宿今晚。
从山上回来,他神色便格外肃冷,少有说话。
时雍观察着他的表情,心知他的失望。
不是能不能做皇子,能是他的亲生父亲留存于世,唯一一个可以证明他身世的东西,居然毁了。
心底的空洞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满,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不说话,时雍也不说话。
他拿着那封无字的明黄字张反复观看,时雍就默默陪着他看。
夜灯悠悠,山风峭冷。
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赵胤一声低唤。
“阿拾。”
时雍抬头,看着男人孤冷的侧颜,嗯一声。
“我在。”
赵胤眯起双眼,又在她面前展开那张陈旧斑驳的纸。
“觉远说,先帝以血为书,不耐保存。年代久远,血迹褪色,这才变成无字之书。可为何,印鉴却这般鲜红?半分无损?”
时雍皱眉想了一下。
“印泥用料更为讲究,以朱砂八宝等物调制而成,色泽稳定,不易褪色。”
她知道赵胤不愿意听这个真相。
然而,实事就是,血液确实不如印泥容易保存。
年深日久,褪色是大概率的事情。
“侯爷!”时雍看着他紧拧的峰眉,伸出指头摁了摁,想要为他展平,却换来他更为严肃的一眼。
“不。并非如此。”
时雍微怔。
手停在他面前,半晌,徐徐落下,搭在他肩膀上,人也站到他的背后,不紧不慢地为他按捏揉弄,声音温柔而低浅。
“侯爷可有什么想法?”
赵胤抬手按住她的手背,将她拉到面前,认真看着她道:“你我都能明白的事情,先帝岂会不知?”
时雍一愣。
赵胤嘴角微抿,一双幽深的眸子自然地眯起,表情说不出的严肃,一番话说得也比寻常更为认真。
“以血着书,是为庄重。可先帝如此精明的人,岂会不知血迹不易保存?轻易就将它交付给道常?”
时雍思忖片刻,略略点头,“你是说,此中有诈?”
赵胤冷冷道:“觉远只知有此物,却不曾亲眼得见血书。换言之,看过血书的人,只有先帝和道常二人。”
时雍嗯声:“书中内容无法证实。”
赵胤沉吟一下,语气幽幽地道:“你不了解先帝的为人。我常陪他下棋,个中精妙难以言语。下一步,必看七步。血书一事,交代给道常,又传于道常之徒,再盖其印鉴,只为证明一事。”
时雍恍然大悟,“为证明此事真实非虚。”
赵胤道:“阿拾说言极是。”
换而言之,这个无书血书的存在,只是先帝为了证明觉远所言非虚罢了。
赵胤眉目忽地黯然。
“难道,他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