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手一抖,手里的茶碗差点滑落。
隔桌的几个人也朝她看了过来,表情满是探究。
时雍笑问:“怎么了,莫非青山镇去不得么?”
大娘长纳一口气:“去不得,去不得了。”
顿了顿,她瞥了一眼那几个明显是从北边来的客人,压着嗓子说:“小郎君,你这一路走来,就没有听说点什么?”
“什么?”时雍顺势笑问。
“哎哟我的老天爷!”
大娘是个热心人,叉着腰瞪他一眼,在围裙上擦了擦,坐下来再次打量时雍的眉眼,在确认这当真是一个清俊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后,用一种略带疼惜的眼神看着她道:
“青山镇,一个人也没有。那就是一座鬼镇啊!你去做甚?寻亲,还是访友?”
时雍一怔,装着不知的样子,“我有个友人在青山镇,原是约好今年中秋过后来探望的,怎会如此?”
“作孽哦!”
大娘说不清楚情绪,只道:“我劝小郎君还是莫去了,喝完这碗茶,就往回走吧。你有马,天黑前能赶到蓟州落脚……”
时雍皱眉,“那不成,我和友人约好,怎能失约,好歹也得去看看。”
那大娘怒其不争地瞪着他:“你是有几颗脑袋吃饭么?青山再往北便是卢龙塞了。你不知道,那兀良汗大军已经过了松亭关,眼看就要打到永平府,永平府若是不能据守,接下去的大仗指定又要在卢龙开打……”
一个“又”字,说得辛酸。
“我还记得当年卢龙塞打仗的时候,我还是个大闺女……”
“咳!老太婆,水开了!”
她当家的男人坐在摊子后面,闻言重重咳嗽一声,阻止她多话。
“还不快来,嚼什么舌根子?你又有几颗脑袋吃饭喽?”
“水开了你是没长手吗?来了来了。”大娘子对这个青涩的小郎君很是怜惜,去倒水前还再三叮嘱他赶紧回去。
哪料,等她倒好水过来,就见矮桌上放了一块碎银,那小郎君已经骑着马走远。
大娘拿起桌上的碎银,凑到嘴里咬了一下,放心地收入掌心,看着那一人一狗的背影,又不免叹息摇头。
“又一个找死去的。”
她把时雍给的小碎银放入银袋里,晃了晃。
里头,除了铜板,还有一块小银子。
也是一位长相俊美的郎君给的。
那天他骑马匆匆赶路,也在她的茶水摊前吃了碗水,大婶也劝他不要再去。
他比这个小郎君要长几岁,不说话,也不听劝,吃完茶,留了个小碎银子就走了。
一模一样的倔。
――――――
“驾!”
一个锦衣缇骑在夜色里飞奔,马蹄激起一路尘土。
他一路疾驰,闯入永平卫的晏军大营,远远地高扬手上的信筒。
“圣旨到!”
“五军大都督赵胤接旨。”
永平卫刚从石洪兴手上夺回来,军中将校是人是“鬼”,难以甄别。赵胤临时将驿馆里的魏骁龙调过来,扯了个大旗,将永平府附近屯卫的领兵将领召集起来,准备抵御外敌入侵。
已是子时,营中灯火大炽。
得闻圣旨到,营中将校纷纷整冠理甲,齐齐迎出来接旨。
前来永平传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千户魏州。
看到赵胤,他眼神激动,但还是四平八稳地慢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皇考与兀良汗结盟,已三十九年有余。我大晏遵法度、守盟约,概无懈怠,与兀良汗睦邻而居,世代友好。为表永结秦晋的心意,朕日前忍痛将怀宁公主远嫁,许与兀良汗王巴图为妃。岂料,兀良汗狼子野心,犯我国境,进入松亭关,夜袭宽城,掠城扰民,现晓谕四海周知……着令五军大都督赵胤,原地集结开平中屯卫、兴州左屯卫、兴州右屯卫、兴州前屯卫、东胜左卫等部,代朕剿贼,为国戍边。卿等应同心同德,拒敌于卢龙塞外。”
“臣领旨!”
众将身着甲胄,不便下跪,齐刷刷行礼躬身。
魏州一手拿圣旨,一手将背上的朱漆宝盒取下来,高声喊道。
“校验虎符!”
赵胤上前,恭领虎符。
魏州大声喊道:“奉上谕:五军大都督赵胤坐镇永平府,敕封抚北大将军,龙虎将军魏骁龙着任抚北军总兵,以上各军政卫所,一应听从抚北大将军指挥调度,有违此令者,按贻误战机罪论处,杀无赦!”
“微臣领旨。”
众人山呼万岁,齐刷刷领旨。
魏州宣完皇帝旨意,热情地走近赵胤,解下行囊。
“大都督,别来无恙。”
赵胤看他脸色:“还走吗?”
“来了,就不走了。”
魏州按住腰刀,扫一眼众人。
“大都督,借一步说话。”
赵胤一言未发,将魏州领到内室。
“多日不见,大人清减了。”
魏州看着赵胤,叹一声,从行囊里掏出一封书信。
“圣上密函。”
赵胤沉眉拆开信件。
“无乩:见字如唔。此战,干系大晏国运。永平若失守,敌军将直入京师,一马平川。永平不可丢,卢龙塞更不可败。祖宗基业,皇考威仪,俱在卢龙。卿为五军之首,领虎狼之师,受皇考亲传,必定战无不胜,将敌师赶回松亭关外。朕在京师,盼无乩凯旋。”
书信出自赵炔之手,落款处的指印,是鲜血的颜色。
第155章 沉默的青山镇
到青山镇时,天色更晚了一些,夜雾弥漫,能见处不过一两丈。
时雍骑的那匹是乌家班的老马,也算是跟着乌家班走南闯北的功臣了,大概马儿走的地方多了,吃的草料杂了,也有了几分灵性,还在青山镇街口,它便不愿再往里走。
老马犟起来脾气大,比大黑还不好哄。
时雍扯了几次缰绳,拍不动它,只得下来牵它。
“马祖宗,走啊。”
马儿脖子固执地拧着,就是不肯。
时雍:……
大黑汪汪两声,冲上去往马屁股上就是一口。
不轻不重,刚好能让马痛。
马儿长嘶一声,蹄子终是迈出去了。
时雍看了大黑一眼,“你倒厉害。”
大黑受了表扬,甩甩尾巴,跑到了老马的前面。
青山镇还是那日时雍离开时的模样,一侧是水,两岸夹山,早晚雾气重,多雨,长街风大。
街口的血迹似乎还没有冲刷干净,除了檐下那些凝固成了黑褐色的血,长风送来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令人呼吸不畅,恨不能把毛孔都紧闭起来。
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
如同鬼镇。
一个人走在长街,两侧是影影绰绰的房舍、有些门关着,有些开着,露出里面的桌椅,摆设。外墙、木柱上到处是弓箭刀枪的砍痕、洞孔,还有附着的血迹。这座历经数百年的古镇在一片死寂中,仿似一个巨大的鬼片拍摄场,一瞬间就将时雍拉回了那个浴血突围的夜晚。
恐怖的杀戮后,小镇比杀戮时更为可怕,每一个洞开的大门里,仿佛都有一双眼睛,都有一些枉死的冤魂,以致时雍听不清风里夹杂的是飞沙树木的呼啸还是惨死的人发出的凄厉呼喊。
她明白卖茶水的大娘,为何要她原路返回了。
这里实在不适合正常人来。
时雍不知不觉走到青山镇那座桥。
桥那一头,就是裴府。
桥上满是雾气,时雍牵着马,带着狗,点燃一个火把,听着桥下流淌的河水,慢慢走过去。
不过几日没有人,裴府就似荒芜了,大门口写着“裴府”两个字的匾额上,插着一只利箭,箭头破匾而入,匾额的一侧裂开,倾斜下来,看上去极是落败。
裴府旁的低矮房屋是裴三伯的家,
时雍还记得那夜前来,他们家人声鼎沸,很多人来接,还有几个小孩子,穿插在人群里吵吵嚷嚷,闹得人头痛。
如此这些人都不在了。
时雍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一切,就像经历了一场幻术。
在这个幻术里,她和赵胤如同恩爱的夫妻。
她是裴赋,她是夏初叶。
幻术终,他是赵胤,他是时雍,而幻术里的所有人都被魔法收回,不见踪迹。
若非青山镇还在,她会有大梦一场的错觉。
门没有上锁,时雍一推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