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柔嘉的笑脸有一瞬地愣怔,然后捂住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乖顺得像一只初生的小鹿, 半晌后她将手拿下一点,好奇地看了看里面,压低声音问:“卿姐姐还没起来吗?”
烟洛已经跟皇后传了话,县主吃了药后通常能昏睡一日还长,娘娘已经准了假,只是柔嘉公主可能还不知道。
“嗯,县主这两日太累了,需要多注意休息。”
柔嘉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卿姐姐身体不好,便伸手去推烟洛:“那你赶紧去守在她身边吧,我改日再过来。”
推到一半,她又小声“呀”了声,将手上的梅枝递给烟洛:“把这个插到瓶子里,放在卿姐姐能看到的地方。”
烟洛后知后觉地接过来,柔嘉已经转身走了,跟着她进来的宫人也忙跟烟洛低头示意,然后急着追上去,一行人很是有些手忙脚乱。
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烟洛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容卿是日落的时候才醒过来的,好像又做了噩梦,坐起来时神色还有些懵懂,烟洛正好挑帘进来,见她醒了急忙把手上的托盘放到一旁,边行到床前边问:“县主感觉怎么样?”
屋里弥漫着安神的龙脑香,还夹杂着一丝别的味道,容卿怔怔地在
四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插放在玉瓶里的梅枝上,无神的眼睛好像一下焕发了光彩。
“柔嘉来过?”
烟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唇边漫上笑意:“县主怎么知道是公主折的?”
“只有她会做这样的事,”容卿坐正了身子,双脚放在脚踏上,烟洛急忙去给她穿鞋,“那些花花草草,看见了总要折下来送人。”
烟洛蹲着身子,闻言轻笑一声:“是因为听娘娘讲过一句诗,叫什么花开折枝……”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对对,就是这句。”
容卿弯着眉眼,目光柔和似水,盈满星河:“哪是告诉人看见花就折的意思啊……”虽然在说柔嘉理解错了那句诗的含义,却不是在讽刺,语气反而满是宠溺。
烟洛瞧瞧抬头看了她一眼。
县主每次吃完药再醒过来时,都会有很长时间不愿意说话,今天却因为公主殿下的一枝花而扫去心头所有郁气。
县主好像很喜欢殿下。
“那是什么意思呢?”烟洛低下头,给她穿好鞋后,又去拿一旁叠好的衣裳,过来给她披上。
容卿眼睛向上看,好像在翻找着什么记忆:“似乎是……劝告人要珍惜眼前美好的光景。”
寓意是很美好的,记忆却不一定美好,容卿说完后神色淡淡,嘴边的笑意就慢慢隐去了:“不过这世上有些美好是留不住的,像这梅花,总会开败。”
烟洛觉得县主是在以花喻人,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发涩,她自认服侍过很多人见过很多张面孔,却好像没有人如县主这般通透,但通透是伤人的,经历了太多懂得了太多,就说明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伤口,又因为太通透,别人说再多宽慰的话都没用。
她心里都明白,她只是迈不过这道坎罢了。
所以才会让自己病成这副样子啊……
“晚膳是什么?”
容卿忽然转头问她,好像之前的对话不存在,自己也没有消沉过一样。
烟洛扭头看了看自己端过来的托盘:“给县主煮了点清口的芙蓉糯米粥。”
容卿砸吧砸吧嘴,小声嘀咕句。
“想吃肉了……”
于是不久之后,漪澜阁频繁有宫人出入,屋里的桌子上摆满
了大鱼大肉,丰盛的菜系看花了人眼,滑溜鹌鹑、侉炖羊肉、琥珀鸽蛋、檀扇鸭掌……弥漫的香气都飘到了玉照宫的主殿去了。
第二天容卿到楚氏身边做事,连安还没请呢,楚氏就笑看着她:“昨日吃得好了?”
容卿登时红了脸,她只是一个小小女史,在宫里是不会有这么大阵仗的,应是仗着皇后才能吃那满满一桌子肉。
而且她还都给吃了。
“你呀还是太瘦了,应该多吃点,”楚氏上下打量着她,一半认真一半揶揄,“下次也可以喊上本宫,昨个香味都散到这里来了,把本宫好个馋。”
容卿低着头:“奴……奴婢省得了。”
楚氏平时不太爱开玩笑,但也偶有这种和蔼逗笑的时候,容卿在楚氏身边也待了不短的时间,她多少能摸清她的脾性了。
如果沈和光留宿玉照宫,第二日楚氏脸上的笑意就会多些。
容卿私下去问了昨夜当值的宫人,得到的答案是沈和光果然来过。
楚氏在很多事情上拎得清,她比皇姑母更能看清局势,更宽宏大度,更懂得审时度势,更明白后宫的生存之道,但她同样也藏着小女人的心思,也无法逃脱感情的桎梏。
尽管她藏得再好,只要跟在她身边,总有一天会看到她暴露出来。
也许见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给兰氏封号后,楚氏关注绮绫殿的次数比以前要多了,也会常常不经意地问起兰才人,听到了诸如陛下连宿两日绮绫殿的消息,也不过是淡淡“嗯”一声,眼神却慢慢黯下去。
容卿在一旁看着,觉得楚氏大概是那种很会自欺欺人的人。
她和皇姑母完全不同,算是对立面,但她们都过得不算好。
或者说,要在这后宫过得好,那才是天方夜谭。
沈和光在那日召见容卿过后,果然下旨让江南道出兵了,但他又不放心,便派了几个心腹去督军。
他出自呼卓延部,手下有许多呼卓延部的异族人,南域十三部归顺大盛没有多久,骨子里的那股野性也没有消失,他们带兵凶狠残暴,不会使什么花花肠子,以蛮力和不畏死取胜,卓家用了几代人的鲜血才征服这十三个部落,他们实际上和卓家人是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的。
这次派去督军的人都是视剑南道如眼中钉的呼卓延人,沈和光似乎并没有要讲和的意思,而是秉着誓不罢休的态度来对付江南道。
他才刚上位没多久,如果态度不强硬,于民心也不利,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说不定也会举旗造反。
沈和光虽然没像容卿期待那样把兰子衍推出去平息卓氏追随者的愤怒,但他确实不再亲近兰子衍了,平日时常让他伴在身侧,近来却不见兰子衍踪迹。
厌弃总是在一点点的疏离中开始。
过了正月,日头一天比一天好,寒风也不像严冬腊月那般侵入骨髓了,容卿从奚宫局里出来时天色已暗,便想快点赶回去,漪澜阁在玉照宫的西面,从汉章门入要快些,容卿加快脚步,谁知道半路却被人截住了。
拦住她去路的是一个笑眯眯的内侍,容卿曾在沈和光身旁见过他,名唤刘知,不是什么特别得宠的人。
“县主留步,可巧在这碰上了,也省去杂家许多麻烦。”
他横着拂尘,脸上浮现笑意:“陛下召见县主,劳烦县主跟杂家走一趟。”
容卿心中一跳,不知沈和光因何事要召见自己,如果是因为剑南江南两道的战事,旨意才下发没多久,是不可能这么快就传来消息的。
她心中有些惶惶,顿了顿,问道:“陛下很急吗?”
“陛下脸色是有些不太好,”刘知浅言一句,已经伸手示意,“县主还是不要耽搁了,快走吧。”
容卿没说话,只是打量他片刻,最后还是点点头跟了上去。
刘知脚步稳健,可带的路却不是去往宣室殿的,容卿心中疑惑更深,便出言问道:“陛下不在宣室殿吗?”
夜幕降临,前面的刘知背影已渐模糊,那人听了后顿住脚步,回头对她笑了笑:“陛下这会儿在清液池上的朝华殿,本是欣赏歌舞来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发了火,把舞姬们都赶了出去,让杂家来找县主。”
清液池是渠水成池,正好在赤阳宫的中央,池面上修筑了朝华殿,辉煌无比,奢华无度,历来是皇帝饮酒作乐的地方。
容卿绷紧了弦,一想到这种跟酒池肉林荒淫无度有关的地方就会心慌,几句话的时间,她已经能看到朝
华殿浮映在清液池上的灯光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摇摇,却听不见什么声音。
四处都显得很安静。
容卿在外面,没有看到沈和光的御驾。
“陛下真的在朝华殿里吗?”
她突然问了一句,手慢慢伸到袖筒里,眼里满是阴冷之色,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四哥提醒自己的话。
“最后再提醒你一句,沈佑潜那里的东西,一口都不能吃。”
四哥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样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沈佑潜即将要做什么,可就算心有戒备,容卿也万万想不到沈佑潜会借沈和光的名义骗她过来。
这算假传圣旨。
而且,为什么刘知会听他的话?
容卿一边想着,一边向后退,刘知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狰狞的面孔,他一扑过来,容卿下意识蹲下身去,刘知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吓得连跑都不会跑。
就在刘知俯身过来要抓住她袖子的时候,容卿忽然抬起头,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闪着寒光的东西,狠狠刺向刘知的脖子。
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刘知没有时间躲避,再眨眼的时候,他已经能感觉脖子处在汩汩流着温热的液体,容卿喘着气,一双水眸却满是阴狠,她瞪大着眼睛,将匕首拔了出来,血液溅了她一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恐怖。
刘知向后栽倒下去,她才如找到呼吸一样,缓缓地松了口气。
可还不等她把匕首收起,于无人处的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捂在她嘴上,那只手拿了一张手帕,容卿来不及挣扎,已经软下身子,手中的匕首也应声坠落在地。
她没了知觉。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昏暗的大殿里,殿门敞开,刮进来冰凉的寒风,殿内的绯色幔帐在空中飘飘浮浮,屋里只点了两盏灯,一切都如梦似幻。
容卿只感觉到热。
从脚跟到头发丝,从蠢蠢欲动的内心到比幔帐还红的两靥,滚烫一波一波袭来,那是无法抑制的躁动。
她靠在墙上,两只手被绳子绑着,嘴上也塞了东西,身子软得没办法动弹一下。
然后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在空寂的大殿中,从外面传来的脚步
声越来越大,好像在寂静山谷中此起彼伏的回响,也像夺命的丧钟敲击的声音。
容卿感觉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
然后他看到一只黑靴踏了进来,再然后是隐匿在黑暗中的玄色衣摆,那人身影朦胧,将殿门关上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接着他便向自己走来。
容卿害怕看到那样一张怪笑着的脸,眼中都是肮脏不堪的淫/欲,于是她闭上眼睛,等待宣判一样,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人好像走到了她跟前,没有嗤笑也没有玩弄,什么话都不说,就停在她面前,静静地站了很久。
容卿忍不住慢慢睁开了眼。
“是我。”
刚接触到微光的她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她却听到了熟悉的嗓音,因此全身一震,脸色渐渐变为震惊。
李绩俯下身,从纱帐中探进身子,眉眼浮现的神色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