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准一怔,本以为自己有够随心所欲了,眼前的皇嫂更是我行我素,人都走到跟前了,差这一步都不进去。
他紧忙追上前去。
“小嫂子!”
“皇嫂!”
“卓容卿!”
容卿顿住步子,浅声叹了口气,再转回身去,李准已经冲到她跟前。日头高挂,雕栏玉砌上染了一层金黄,紫宸殿庄严巍峨,守在外围的宫人们低垂着头,是不敢造次的,她遥遥望了一眼殿门,伸手打住玉竹即将出口的话。
“小王爷是个随性的人,只是现在到底还在皇宫里,小王爷这样直呼本宫的名字,似乎有些
于理不合。”
李准那是被逼急了,谁知道眼前的人能这么倔强地装聋……他握拳咳嗽一声:“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然后又神秘地笑笑:“不知皇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卿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便跟身后的人示意,玉竹烟洛躬身退到后面去,没走太远,但也不会打搅人说话。
日光被高耸楼阁遮挡,洒下一片阴凉。
“小王爷想要说什么?”
李准摸着下巴,丝毫没给人缓冲时间。
“皇嫂想不想离开皇宫,从今以后再也不回来?”
容卿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神色微微错愕,而后眸光渐渐冷了,语气多了几分逼仄:“小王爷何意?”
“要我说,这世上大多数不如意就是因为人总是想太多,放不下这个,割舍不掉那个,最后委曲求全,活得也不快活,皇嫂若真这么讨厌四哥,何必在皇宫里受气,你大哥重兵在握,就算没有你在宫里帮衬,也没人能撼动他如今在大盛的地位,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李准眉眼弯弯,这样放肆大胆的话从他嘴中说出来,就像话家常一般:“就算四哥不愿放开手,你要是真想离开,我能保证悄无声息地带你走,还绝不会让四哥发现。”
他不知什么样的底气,话说得很满,这番交谈要是让人听去极易误会,可也许是因为他神情太纯粹了,让人一眼看穿,坦荡无比,容卿也并没有往别处想。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皱了皱眉,抬头看着李准,眼中满是审视。
李准搓了搓袖中的手,时间静了片刻。
“怎么是帮你,我是在帮四哥,你也知道,四哥为了你,要废除后宫,已经引发众臣不满,有的言官已经在家准备好后事,就等着开朝以死进言呢,这不是个好兆头,谁知道他今后还会不会因此做出更多冲动之事。带你走,就是釜底抽薪,于你们二人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啊!”
李准说着话,时不时偷瞄着容卿的表情,就见她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全身上下如铜墙铁壁一般,一点都看不透。
半晌之后,容卿忽然看向他:“小王爷容我想一想。”
“哎?”李准看人已经转身,下意识伸手喊她,就
见容卿又停住脚步,背对他道:“小王爷离京之前,我会给你答复的。”
说完,她便决绝地离开了,只是本打算回宫的她最后却走回到紫宸殿的殿门前,在李准的注视下推门进去了。
李准张着嘴,惊诧地眨了眨眼睛:“这……这不对啊,不应该十分纠结犹豫最后发现还是离不开四哥最后果断地拒绝我吗?怎么还考虑考虑了……”
他掐着下巴沉思,难不成他刚那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还真的把人劝动了?这该是说他巧舌如簧感染能力强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
李准苦恼地挠头离开了。
容卿推开殿门时,正看到王椽端着药碗走出来,看到来人是皇后娘娘,本苦着一张脸的他立马扬起笑脸,急忙让开道,刚要转回去通传,却被容卿拉住袖子。
“你先下去吧。”
王椽一愣,而后默默躬身,退出门外后将殿门轻轻关上了。
容卿快步走进内殿,鞋底在木板上发出浅浅敲击声,撩开水晶帘,清越的声响叮叮咚咚,将一方天地衬得更加静谧,李绩原是闭着眼,被惊动过后转过头,一看到来人,他眼睛睁得碗口大,就是久久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两人最近的一次相见还在三天前,梦里都是血光残影。
他连后事都交代好了,没想到没死成。
容卿走过去,眼中的世界随脚步而晃动,却始终落在他心口的位置上,而那人的神情,她却好像没太在意。
容卿停在床前两步远的地方,不再上前。
那是个非常安全的距离,一如从前她在两人之间竖起的那道无情又透明的墙,无人能闯过,而她可随时逃脱。
李绩鬼门关中逃过一劫,脸色还很苍白,见容卿在不远处停住了,他静静看了看,然后抬起手,朝她的方向勾了勾:“过来。”
不是什么命令的语气,虚弱的声音甚至有些漂浮,但又温煦轻柔,让人没办法拒绝。
容卿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刚坐在床沿上,李绩就拉住她的手。
“让太医看来着吗?”
他忽然这样一问,容卿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但手心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却如水纹一般一圈圈漾开,在心里泛出涟漪来,又疼,又痒。
李绩拇指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也没在意她这般迟钝,顺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话:“这两日晚上睡得如何?没有叫错别人的名字吧,张泽说过,要是让你好,中间可能会经受一些痛楚,但我看你今日的脸色尚可,应该……不像上次一样吧,我昏迷期间――”
“你既然在意这么多事,那天为什么下手那么狠?”容卿忽然打断他的话,明眸微沉,好像噙着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答案。
李绩捏了捏她的手掌,无奈地闷笑一声:“我其实有些后悔了。”
“那天,在麟德殿,你拔出匕首刺向我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求不得你的原谅了。”
“我一直觉得,四哥不会在意这种事,”容卿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语气寒凉,笑容如一朵绽放的罂粟,“我以为你只会依凭自己的内心强迫别人做她不愿意的事,用看不见的藤蔓将她捆绑,这辈子束缚在自己身边,我以为你从不会感觉到心中不安,‘原谅’二字是个安慰,而你并不需要。”
李绩等她一字一句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我给你的感受是这样啊……”
容卿抿了抿嘴,眸中眼波闪动。
不就是这样吗?难不成还是别的什么样?
若他早一点说清内心,何需要等到现在施展这样的“苦肉计”。
“我,”李绩忽然提高了声音,目光却移到上头,看着高高悬挂的烟色帷幔,很艰难很艰难说出那句话,“这辈子,没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
容卿睁大了眼睛,觉得那句话有些耳熟。
他曾经也那么对她说过,他说,从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好人。
容卿曾经看他时,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温暖的手,宽厚的肩,宠溺的纵容,之后是他横亘的眉,冰冷的眼,静默的疏离,她那时喜欢他,不止于兄长的喜欢,愈沉浸而愈无可自拔,但他一直说“从来”,可见他从来都是一个这样的人,薄情寡幸,不近人情,冷硬如石。
并非是她看错了,她只是未看全。
问她时至今日了解她的四哥吗,容卿这三天里搜肠刮肚,拼尽全力去回忆,竟然不敢确切地说一声“了解”。
不了解,哪敢言真正的喜欢。
李绩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呼吸也牵着伤口疼,他轻皱着眉,靠着身后软垫。
“这些天在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是那年雪天里,你穿着单薄的衣服从凤翔宫里追着我跑出来,在冰天雪地里轻轻扯住我的袖子,我应该片刻不犹豫就答应你的。”
容卿也想起那天,皇姑母走投无路,打算将她托付给四哥那天。
“你还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李绩忽然问。
容卿摇了摇头:“过太久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但我很清楚,”李绩顿了顿,“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你出来做什么,语气……不是很好。”
李绩抬起头看着她:“但我那时想说的,其实是想问你冷不冷,出来为什么也不披一件衣裳。”
容卿微怔,她也许能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却不会想起更多细节,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她未过脑就忘了,更不会放在心上,但看他的神色,那大抵说的都是真的。
而如此细微之事也记到了今天,可能是真的后悔那日的口是心非吧。
容卿忽然伸出手,掌心平张,慢慢搁到李绩心口上,搁着衣物,那轻轻的触碰依然压到了伤口,李绩轻哼一声,呼吸微颤,似在压抑疼痛。
但他没躲,也没有伸手阻挡她的触碰。
“那时候没学会,现在学会了吗?”
她将掌心放在他心口上,就像拿捏着它的命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经意间就带了一丝威胁。
仿佛只要他说了不对的答案,心上的力道就会加重一样。
但他知道,她其实只是在感受他的心跳。
每次都是这样,一听,就知道他没有说谎。
李绩握上容卿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得更近些,虚浮的碰触变为紧紧相贴,掌心温热,咚咚的心跳声如响在耳畔,容卿一怔,抬头看向他。
“没有,还很笨拙。”
“但只有你能教会我。”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永远地摆脱我,是你错过了。”李绩声音里颇有几分得意,像拿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容卿就知道那一刀是有赌的成分在里面,但他的确算是个很优秀的赌徒,对她来说。
“我就知道,四哥横竖都不会输。”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上
有块石头慢慢落地,也不知是她让它落地的,还是那块石头总有落地的时候,而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李绩突然拉过她的手,双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紧紧锁在自己怀里。
受伤了还这般折腾,好像伤口都不会疼一样,但他就是仗着自己有伤在身,笃定了容卿不会挣扎推开他,才敢这么放心大胆。
“我做任何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赢面才大,”李绩抚着她的头发,沉敛的嗓音如香醇醉酿,将人一点点带离现实,“但这次,只能算我运气好。”
容卿靠在他怀里,听着他长长的喟叹,眼睛却清明一片。
“四哥是个理智的人,知道外朝的那些大臣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打算怎么办?”
李绩知道她问的是废除后宫的事。
果然还是很冷静啊,这么温情的时候,偏要问他最为棘手的情况,李绩无声叹一口气,下巴蹭了蹭她头顶,有清新的茉莉香。
“把心力都放在朕的后宫里,定是因为他们太闲了!”李绩沉声说道,连自称都不知不觉地变了。
为此还扯到了伤口,李绩皱起眉头,忍着疼,也不舍得松开手。
怀里的人并不知道,还在同他打商量:“若四哥以后忘了今天的话,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嗯?”
容卿从他怀中抬头,一双柔媚双眸却含着一丝阴寒狠毒来,只不过稍纵即逝,在李绩略微怔忪的目光下,她重新搂住他的腰。
“但愿吧,”她轻叹一声,“但愿四哥送我的礼物,没有再用的那天。”
那副混不在意的语气直让人背后一凉,李绩霎时就懂了她的意思。
打算再捅他一刀吗?
他的卿儿何时变得这么心狠手辣了……李绩忽然觉得,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姑娘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