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坐车回白云村的路上,五月的阳光如同金子般,灿烂地洒向大地,路两旁的树木愉快地伸展着细长的枝桠,老叶子随风纷纷掉落,新叶子的嫩绿,闪闪发光,如同某种绿色的宝石,景色是那样的怡人。
赵商祺坐在周飞扬身边,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来白云村捐款然后家里集团突然破产,他父亲需要那五百万东山再起,所以他第二次进村来要钱的事情全说了。
他说得比较慢,周飞扬坐在他的旁边,一直很安静,五月份的阳光已经很晒人了,尽管车子里面开了空调,但是时间久了,赵商祺的额头上仍然沁出了汗珠。
他越说心越慌,周飞扬的安静,让他有些害怕,他为什么一句话不说?
赵商祺看着周飞扬,紧张得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等到长途汽车到了高山镇,两个人下车,坐上了回村的三蹦子。赵商祺总结发言,对周飞扬说道:“总之,我全说了,我第二次进村,就是想拿回那五百万!”
原来如此!周飞扬恍然大悟,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莫测高深地看商祺一眼,内心涌起潮水般的同情,他缓和了脸色,对他问道:“那你为什么在村里呆了几个月,却一直不开口?”他心想,如果小赵总第二次进村,一进村就向他开口的话,那个时候,他还真有希望要回那五百万。毕竟那钱确实是他们家的钱,现在他们家有难了,想要回去,他们白云村也不好意思扣着不给,但是他进村几个月,一直如同锯了嘴的葫芦没开口,现在他回了北京一趟,在外面浪了半个月,第三次进村,见到他第一时间就向他全盘托出,现在,晚了!
赵商祺脸上一红,哑声说道:“我想第一时间开口的,村里村外到处修路修桥,我也担心你把我捐的钱花光了,可是村里面是真穷啊!我看到我五叔家那么穷,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有些贫困户甚至直接睡在地上,村里有的小孩,唯一的一双鞋,居然还是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我活这么大,去了非洲,去了东南亚那些穷国,我也没看到这么穷的惨状,我开不了口,我觉得白云村的村民远远比我和我爸妈更需要这笔钱。”
周飞扬听得一愣,随即心里一暖,他看着赵商祺,想着这个小赵总,虽然没有初夏那么伟大高尚,但也不是一个坏人,他有良心,好面子,他看到了白云村让人震惊的贫困――
发现了这一点,对于赵商祺的不辞而别,周飞扬原谅了他,他感慨地笑了笑,轻轻地说道:“没错,白云村是真的很穷,国家级的贫困村,省重点扶贫对象,那可都是国家官方认证的,不是真的穷,得不到这些头衔――”
看到周飞扬终于给了他笑脸,赵商祺心中一动,眼前一亮,内心升起希望,他努力笑了笑,对周飞扬高兴地说道:“没错,所以我一直没有开口,后来你妈生病,你突然回上海了,我一个人对付着那么多工作,觉得很委屈,我不是你,我不是公务员,白云村的脱贫工作不是我的份内事,我不想当那个土味村长,当时是槐庆叔和你强行让我当的,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帮村里人脱贫,我在国外读了四年书,我志不在此,我是有大世界观,大格局的人,不可能让自己一生浪费在这种小村子里!”
听到赵商祺这么说,周飞扬突然想到马娜还有他的母亲,以及初夏的前男友,那个叫李蔚的北京男人,他们都是同类型的人,都认为只有在北上广深这种一线大城市,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和梦想。
他突在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和初夏的前男友李蔚是好朋友?”
赵商祺笑了笑,说道:“对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铁哥们,我在白云村呆了几个月,他就嘲笑了我几个月。不过他家没我家有钱――”说到这里,赵商祺语塞了,内心一阵针扎般难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以前他看不起李蔚家是中产阶级,现在自己家破产快沦为赤贫阶级了,换过来是李蔚看不起他家了。
周飞扬鼻子里冷哼一声,讽刺道:“你和他果然是好朋友,臭味相投的好朋友!赵商祺,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只问初心,无问西东?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山村,一个人只要有梦想在哪都能实现!”他莫名地想起初夏,如同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在他的心里眨啊眨。
赵商祺投降似的举起手来,对周飞扬求饶似地说道:“好好,小周xx,我不和你争,也不和你吵,‘人各有志,不必相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只是告诉你,我回京是因为我志不在白云村,另一个原因是我不想开口向你要回那五百万。所以我回京想去调查真相,看看我们家是不是真的破产了。”
他又如同打开了话匣子,把他家真的破产了,父母住在丰台那种贫民窟,以及他这半个月出了一趟国,向朋友借钱失败的事全说了,末了,他脸现恳求,对周飞扬无比真挚地说道:“小周xx,我真的穷途末路了,你都不知道我妈现在多可怜,她以前奢侈包包奢侈手表无数,家里堆金叠玉,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珠宝,可是现在,她连只金戒指都没有!为了生活,全卖光了,所以,你能不能把我们家捐出来的五百万还给我?等以后我赚到钱,到时再来捐款,捐六百万,七百万,一千万都行。”
周飞扬没有作声,静静地看着赵商祺,脸现怜悯。
赵商祺说完之后,只觉得四周出奇的安静,就像太平间一般,他看着周飞扬脸上异样的表情,把自己的要求又重复了一遍,周飞扬仍然如同木雕的菩萨,安静到让人害怕。
赵商祺开始害怕了,只觉得紧张和恐惧如同温度计里的水银,快速地升到了他的喉咙口,一种极其不妙的想法浮现在他的脑海,然后如同烙印一般,久久不去。他抖着声音央求道:“没有五百万了,四百万,三百万,三百万,一百万也成――”
周飞扬仍旧哑巴似的不出声,脸上的同情之色越来越浓。
赵商祺再也受不了,猛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周飞扬的胳膊,对他颤抖着声音质问道:“你快说话啊,钱呢,我的钱呢?!”
周飞扬脸上的同情之光越来越浓,在赵商祺几近绝望的摇撼下,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全花光了。”
全花光了?!简短的两个字,却如同五雷轰顶,赵商祺的眼睛睁得铜铃大,他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他的两只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抓着周飞扬的胳膊,对他尖声问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花光了是什么意思?!”
周飞扬的胳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在三蹦子狭小的空间内,他挥挥手,甩开赵商祺的双手,对他皱眉道:“就是花光了,村里修路修桥,建大楼,装厕所,安自来水,等等等等,全花光了。”
什么?!这几个“等等等等”仿佛晴天霹雳,赵商祺猛地触电般站了起来,然后身材高大的他,撞到了三蹦子的顶棚,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如同经历地震,前面的司机师傅尖叫一声,车身摇晃起来。
赵商祺突然虎吼一声,然后像只发怒的狮子,猛地向周飞扬扑了过来,两个年轻人在火柴盒似的车厢内打成一团。他生气,愤怒,讨厌周飞扬!最恨他就是在明明知道钱花光了,还任由着他说出来,在离开医院他张嘴说出自己家的惨况时,他已经知道他是来要回那五百万的,他明明知道,也把钱花光了,但他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王八蛋!
三蹦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司机师傅手忙脚乱地停下车,掀开车厢的门,指着扭作一团的两个人用方言骂:“不要命咧?现在走个是山路,山路,晓得吧,一旁是山壁,一旁是山崖,嗯里(你们)不想活,老子还不想死咧,给老子老实点,想死自己跳崖去,莫连累老子!”
赵商祺已经因为绝望和痛苦失去理智,死死地掐着周飞扬的脖子不松手,他红了眼睛,咬牙切齿,一张俊脸扭曲变形,他大吼着骂道:“你不早点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害老子在这个鬼地方呆了几个月?!”
周飞扬解释道:“我没有,你一直没开口,我还以为你第二次进村是真心想留下来扶贫。”
赵商祺朝着周飞扬的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我真心扶贫,扶你个鬼,这村与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周飞扬也不示弱,回了一口唾沫,对赵商祺骂道:“就是因为你不真心实意,所以你才呆了几个月。”
司机师傅干脆把他们两个拉下车,像扔个口袋似的扔在路边,开着三蹦子摇摇晃晃地下山了。
两个年轻人继续打作一团,一会滚到西边,一会滚到东边,直到快滚到山崖边上时,两个人才松了手,拍了拍身上的土后怕地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已经天黑了,暮色如同轻纱笼罩四周,太阳像个火球,挂在西边的天空,百鸟归巢,距离白云村只有几里路,周飞扬叫不到车,只能走着回去,他低了头往村的方向走,赵商祺则向高山镇的方向走去,那笔钱既然已经花了,那么留在白云村没什么意思,他要回北京。
几分钟后,山路开始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