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通过村里的大喇叭,周飞扬很快就召集了村民,每户人家派一个代表,动员大会锣鼓喧天轰轰烈烈地召开了。
周飞扬站在台上,几百村民乌泱泱地站在台下,周飞扬有感而发:“乡亲们,乡亲们哪!北京的大老板明天要来我们村捐款做慈善,要捐五百万――”
这个数字说出来,大家一阵激动,议论声如同千万只蜜蜂嗡嗡过境,周飞扬也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笑了笑继续说道:“乡亲们,听村长说,这个大老板还认识村长,是我们白云村的老屋里(老家)人,所以,他既是做慈善捐款,也是回老家探亲,我们作为老屋里的人,一定要做好这次招待服务,不能让人家失望。”
大家点点头,有些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周飞扬开始使用白云村的方言动员村民,他这样的亲切接地气立马博得了村民的好感,有几个年轻的妹子已经带头鼓起掌来。
其它村民纷纷看向老村长,赵槐庆笑眯眯地点点头,愉快地抽着大烟。此外,村民还纷纷看向一个贫困户,那就是缩在角落的赵水塘。
赵水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黑色的水塔。
瞎二狗用他导盲的竹棍捅了一下赵水塘,快速地翻翻他的三白眼,对他阴阳怪气地说道:“水塘,这北京的大老板就是你里屋里老四赵大路吧,几十年没回来,现在终于肯回来了咧。”
赵水塘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六十开外,听到瞎二狗的话,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
瞎二狗的三白瞎眼又对着天空急速地翻翻,寻着别人不开心开心一下地嘻嘻笑了笑,抱着导盲竹棍念道:“这北京的大老板要来,小周xx港是我们村里人,哦里白云村,几百年来,也就只出了一个大老板,就是赵大路!周明去过北京咧,看到过赵大路,改名叫赵震东咧,哈哈,名字改得倒是蛮好听。水塘,你屋里娘老子当年在大马路上生了大路,所以起名叫赵大路,你妈在水塘边生了你,所以取名叫赵水塘,你看这名字多直接,看一眼就晓得出生地方在哦这(哪里),改么子名,叫赵震东咯。”
村里人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村民笑道:“瞎二狗,个是(这是)你不懂咧,人家混成了北京的大老板,哪还能叫大路这样的土名字咧,肯定要取一个洋名字塞,比如你瞎二狗,你要是成了大老板,你还意思叫二狗啊。”
“哈哈哈,哈哈哈。”有几个村民笑得东倒西歪。
赵水塘心里非常不好受,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都有些颤抖,小周xx兴高彩烈的话语传到他的耳朵里就像针扎了一样。
另外一个村民向瞎二狗身边凑了凑,笑了笑,说道:“瞎二狗,你管人家改么子名字咧,你看看,村长和小周xx,多高兴啊,有钱就是大爷,五百万啊,你说分到咱们贫困户手上得多少钱?”
瞎二狗笑了,砸砸嘴说道:“管他分多少钱咧,总之,大老板来了,肯捐五百万,对我们白云村是好事,这一回,我支持小xx,他港得没错!来,给xx喝个彩!”瞎二狗带头鼓起掌来,甚至手放成嘴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周飞扬仍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在台上做动员大会,“乡亲们,我们脚下是什么,是家乡,是祖国!所以,我们是什么样,我们的家乡就是什么样,我们的祖国就是什么样!明天,大老板来了,大家一定要表现出坚强乐观,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来,这样,人大老板来了,才会愿意扶我们是不是?”初夏站在人群中听着,突然有些感动。这个小周xx,他其实有着美好的内在。
“对对――”底下一阵热烈的鼓掌,几十个贫困户差点把手拍麻了,就赵水塘,好像木周菩萨一般,一动不动。
一个村民拍着手,又飘了一眼赵水塘,对起劲拍着手的瞎二狗说道:“瞎二狗你看塞,小xx毕竟是上海城里人,港话就是有水平!我现在倒有些喜欢小周xx咧,你看他港得多激动,这全村的人,在他的鼓舞下,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就只有赵水塘,不高兴!”
瞎二狗鼻子里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赵水墉一眼,慢慢地说道:“他哦里会高兴得起来咧,这俗话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他和赵震东是亲兄弟,两兄弟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咧,一个混成了北京的大老板,听周明讲,有钱得海得去,全世界各地都有公司有房产,在全世界的富豪榜上都能排在前头咧,屋里金山银山,堆个钱数不清哩,赵水塘呢,也混了一辈子,却混成了我们村里的贫困户!你港,这一个娘生个,哦里差别这么大咯。”
听到这里,赵水塘再也受不了,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点燃的炮仗,也顾不得村长和xx之前说的,不许提前走,他受烫般的站起来,猛地转过身,像一阵狂风似的离开了村委会。
因为,他在那里呆下去,听其它村民讲风凉会,估计会活活气死。
看到突然离场的赵水塘,周飞扬愣了愣,想着赵水塘这个贫困户表现得太古怪了,听说北京的大老板要来捐款做慈善,其它贫困户都兴高采烈,所有人都知道,这捐款的五百万,不管怎么样,都会向村里的贫困户倾斜,唯独赵水塘,表现得不一样,好像突然得了大病一般。
不过周飞扬当时工作多,任务重,因此,对于赵水塘的愤怒离开,他只是在心里存了一个疑,然后继续主持他的动员工作去了。
赵水塘呢,离开热闹的村委会,四周变得异常安静,他低着头,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双腿仿佛灌满了铅,脚步异常沉重。
没错,他和赵震东是同一个父母生的,是亲兄弟,赵震东在十八岁那一年,就离开了白云村,去外面闯荡了。
刚开始几年,音讯全无,家里人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再后来,他接到了他的信,告诉他,他在北京发了财,成了大老板,要接全家出去享福。
这是他们两兄弟唯一的一次联络,接下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赵震东就只跟老村长联系了。
几十年来,他一次也没有回村过。
接下来,父母过世,赵水塘也成了家,生了儿子。白云村穷啊,不管他怎么努力,在家务农,还是跑到广州去打工,依然改变不了贫穷的家境,听说自己的哥哥成了北京的大老板,赵水塘走投无路之际,只好把所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赵震东身上。
然而,赵震东不和他联系了,他向老村长要到他的电话号码,主动鼓起勇气打电话过去,想着兄弟念在同一个父母的份上,哪怕给他在北京安排一个保安的工作,他也会非常感激啊,然而,赵水塘打电话过去,越震东一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就挂了电话,赵水塘找其它人的电话打过去,赵震东倒是接了,但听到他的声音,又马上挂断,再后来他被生活逼急了,去北京找他,他拒而不见,任由保安在公司门口拦着他。
再后来,他的儿子赵大宝长大了,赵大宝因为家庭的缘故,初中毕业就没有再上学,长大到十八岁,在村里无所事事,眼看着要像瞎二狗一样成为村里的流子,无奈之下,赵水塘又鼓起勇气给他的兄弟打电话,希望他利用手上的人脉和资源,给他的侄子,安排一份工作,这一次赵震东和几十年前不同,倒是接了电话,但没想到,赵震东听说了赵大宝的学历之后,冷笑一声,讽刺道:“他这样的,到北京扫大街也没人要!”
一句话气晕了赵水塘。
赵水塘从小对儿子非骂即打,一直是棍棒教育,希望儿子有出息。那一天,受到亲兄弟的刺激,他疯狂地打儿子,胳膊粗的木头棒子,挥得呼呼带风响,儿子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两个人绕着村子跑,他老婆在后面哭着喊:“你这是要打死崽伢子咧。”
赵水塘当时气红了眼,恨大宝没出息,初中没考上高中,一辈子像他一样在白云村没有出头之日,没想到,赵大宝在他恶狠狠的棍棒教育下,跑了。
儿子从此失联,他的老婆因为想儿子,最后生了大病,几年下来,一个家就这样彻底穷下来了,赵水塘欠了一屁股的医药费,在农村人眼里,儿子失联就等于死了,所以赵水塘顺利地当上了白云村的贫困户。
现在他快七十岁了,儿子仍然全无消息,老伴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药费如同滚雪球一般欠得越来越多,脱贫无望,反倒更加贫困!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他那个发了大财的兄弟,几十年没回来,却在这一瞬间要回村了。
所以赵水塘心中的恨意如山洪暴发,他恨赵震东出息了对亲兄弟不闻不顾,他更恨他的成功,因为正是他的成功突显了他的失败,正是兄弟的富有,突显了他的贫困,就像刻薄毒舌的瞎二狗说的“赵水塘,你昨混的,都是同一个娘生的,你哥混成了北京的大老板,你咱混成了咱村里的贫困户咧?!”
赵水塘想找根绳吊死,明天,兄弟就要回村了!他不敢面对,也不想面对,也许两兄弟见面的时候,他会和他干一架,恶狠狠地骂他,打他,以泄压抑多年度委屈和怒火。
赵水塘脚步沉重回到家,到了家也不睡,像个傻子似的坐在那里发呆。他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瘦得像根柴火棒的老婆说道:“水塘,听话是港(听说)大路明天回来,你听我的话,不要和他吵,不要埋怨他,他毕竟是成功的大老板,你去买几个菜,买几瓶好酒,接他来家恰个饭,也许,人家本事大,能帮咱们找找儿子,是不是?”
绝望了七八年的水塘老婆,因为这位富贵亲戚的到来,重新生出找到儿子的希望。
没想到,这些入情入理的话,却让赵水塘怒吼一声,黑脸骂道:“你不港话毛人当你是死人咧,堂客们晓得么子塞!”
赵水塘的老婆手捣着床开始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大宝,大宝咧,你在何子塞(哪里),你哦里不回来咯,你要是死咧,你给娘托个梦,告诉娘一声,娘也不活得咧,娘同你一起去咧――”